“那也等着我把这条通道拍下来。”欧文道。剩下来的路走起来非常顺利，没有怪物，没有迷魂走廊，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地下浴室，穿过这片黑漆漆的空旷房间再爬一小段楼梯就是后门旁的宴会厅厨房。我按记忆中的路线避开了所有紧锁或过于漆黑的部分，我们走的是穿越伊莉丝堡最安全的路线，仅最后一截没有自然光照。我们为安全互相拉住衣角，在打手电筒的欧文带领下前进。
野生动物们喜爱阴暗暖和的地方筑巢。不时有黑影从手电筒白光圈边缘逃跑，暗处有十几只绿色眼睛盯着不速之客。它们没有威胁，肉食动物没法在猎物匮乏的情况下维持这么大的种群。我担心过会不会有未知生物躲在暗处准备趁我们不注意时突然袭击，但直到抵达昏暗光线撒下的楼梯出口连只看守者都没有出现过。话说回来，自从我们用石像鬼和五斗柜锁住玛格丽特卧室所在楼层的楼梯入口后就没有再遇到一只怪物，真是古怪。也许它们都聚集在伊莉丝堡的另一侧，闻见人类的味道后慢慢排队靠来。一群懂得秩序的怪物。
然而这也意味着楼梯口的怪物数量随时间在不断增加。当然有别的路线可以走，我猜我们留下了一串火车铁轨似的气味链条，所以怪物们不得不按既定的路线行动。如果佐薇之前在贾马利堡休息的话，她即将面临的是数不尽的怪物之海。想到这儿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寒气顿生，好似含铅。如果我无意间害死了佐薇……
“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突如其来，那一瞬间我被吓得呼吸艰难，心脏狂跳。女孩的声音，我首先意识到这一点，感觉胸腔被无形毒抓狠狠揪住。才想到佐薇……
“啊……啊……啊啊啊！”
“莫妮卡！”
我松了口气，浑身发软。另外两人满脸惊惧，伊冯娜拽住我的衣角。
“糟了。”欧文叫道，回头查看我俩的反应，好像能为他下一步的行动提供参考。我没有动，邻镇女孩也是。
“啊啊啊啊啊……”
“冷静点，莫妮卡！没事了，好吗？冷静……哎呦。”
外边的情况似乎没那么严重。我们三人先后跑上一楼，透过欧文迈动的双腿我看见一处低矮的长堂，微弱的光线从上方通风口灌入，手电筒惨白圆光乱晃，混乱的光照下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尖叫连连刺人耳膜。不清楚情况的欧文站在石头拱门门口，博士牌手电筒的光束直照而出。戴维斯发觉了这一点，回头瞟了眼。“啊，嘿！”他叫，摆脱乱打乱敲的莫妮卡。“这儿，帮帮忙！”
“什么情况？”欧文相当谨慎。
“莫妮卡——嗷！我警告你再打我就——哎呦！”
欧文双臂勾住门框伸头查看情况，然后小跑着靠近。我和伊冯娜隔着段距离跟在后面。很遗憾，我没有看见佐薇的影子。伊莉丝堡的宴会厅厨房空空荡荡仿佛闲置墓穴，一股怪异的腐烂臭味弥漫于空气中。欧文跑到位于主灶台和洗碗两人身旁，试图拉开他俩。戴维斯抱怨夹杂疼痛的叫喊，跌跌撞撞从奥康奈尔小姐身边逃开，两眼写满不解与恐惧。黑哥就没这么幸运了，莫妮卡对他拳打脚踢，脑袋乱晃，整个人像得了癫痫。欧文被她逮住，费老大力气才逃脱，捂住脖子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耶……耶稣啊，她怎么回事？”他断断续续地说：“疯狂……她疯了……”
莫妮卡比刚才消停了些，但还是控制不住狂乱的举动，抓扯头发，原地转圈，尖啸含糊不清的话语。她像不受重力掌控似的腾空起跳，重重落下，如密西西比的大虾般翻腾。我们都看呆了，尤其是戴维斯。
“怎么回事，戴维斯？”我问。
“老天爷呀，我怎么知道？”他哭丧着脸。“她，她被那黑色的球吞了一会儿……”
欧文浑身一个激灵。“她被……吞了？”
“在那儿。”戴维斯指。我们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张深黑光洁的切割着狭窄长餐廊的墙壁向宴会厅远去，其上飘幻的反光如扭曲的笑脸。我离它几十英尺都感到自心底渗出的寒意。太过频繁的话，人们会厌倦电子游戏和体育运动带来的快感。但作为喜悦的相反面，恐惧是少数不会因感受次数而淡化的感情，我今天的经历印证了这一点。
莫妮卡被黑球吞入时看见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我们像举行神秘宗教的印第安人将她团团围住，旁观女孩原地打滚，啃咬手指甲，鲜血从齿间滴落薄衫，染污河狸广场专卖店里400美元一双的运动鞋。欧文想帮她却总被粗鲁地打开，戴维斯也落得相同待遇，莫妮卡完全陷入癫狂，什么话也听不进。嘴里低吟错乱的咒语，眼中奔跑着原始疯狂。她扯下一缕又一缕原本漂亮的棕发，把它们衔在嘴里再吐出来，像小猫吐毛球。
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了十来秒，欧文、我和戴维斯互相交换眼神点点头，分别缚住她的双腕、腰部和扭摆不停的脑袋。老天，她力气大得像头牛，我感觉手都要断掉了，她还有能量将反抗程度更升一级。戴维斯掐住她的脖子使劲摇晃，大骂：“你这个疯子！停下，停下！”她这才稍稍安分了些，无神的双眼茫然扫视空荡的宴会厅厨房，深处狂乱仍在闪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戴维斯？”欧文一边问一边用力抱住莫妮卡的腰不让她逃走。戴维斯气喘吁吁，抹了把额头的汗。
“她被球吞了，这就是原因。”
“你们为什么不躲？”我问。
戴维斯苦笑一声。“你看见那条长廊了吧？我们以为绕开它了，哪知道这撒旦子民竟趁我们不备转向扑来。它飘在空中没半点声响，莫妮卡被缠住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她本来只有半条小腿在里面，可是我却怎么也拽不动她，她的眼睛也不对劲……疯狂，溢满疯狂。黑球刚把她吐出来我就去查看她还好不好，哪知道她朝我脸上就是一拳，还放声尖叫，你们也听见了。”他双眉撇下，一副要哭的样子。“这东西不会杀了你，它会把你送进疯人院！莫妮卡的爸妈非杀了我不可，这次视频计划是我提议的，该死……”
“是啊，哥们。不过她有可能康复，不是吗？”欧文说：“别灰心……别动，莫妮卡。”
她逐渐安分了下来，我们总算有空闲谈一下现在的情况。戴维斯称他和莫妮卡从贾马利堡离开后绕了一圈途经花园才到伊莉丝堡。路上听见花园里有打斗的叫喊和喘息。我问是不是佐薇，他答不上来，倒是称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花草和模样可怖的肉团巡逻。伊冯娜听了急着想从后门离开。欧文也同意她的看法，他受够强拉着莫妮卡的腰，不敢太使劲又不得不时时注意力道，双踝颤抖不停。
戴维斯点头让我赶紧带路离开。他的脾气不及刚来时好，满面颓累，担忧又害怕地看着眼神呆滞的莫妮卡。如果奥康奈尔家决定追究诺曼的麻烦就大了，我想我也脱不了干系，但这不是值得担心的。我脑海里闪烁的是佐薇的面庞和提前离开的念头。改日再来没什么不可以，我们饮用水即将喝完，人也疲惫不堪。稍做修整是最保险的选择。
我才这么想，漆黑高大的后门就显现眼前，两侧是修道院祈祷间似的花坛和浇灌池，颜色可怕，看了叫人反胃。我尽量不去想里面沉着什么生物的尸体，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下。
纹丝不动。
我又推了下。
还是没有动。戴维斯靠了过来打着手电筒查看其表面情况，没有锁和门栓，但就是没法推开。诺曼着急了，呼唤伊冯娜甚至欧文一起来推。
“会不会靠拉的？”欧文问。
戴维斯拉了下，没有用。
“我们完蛋了！”他叫道：“该死的，这、破、门、就、是、不、开！”他每吐出一个词就踢一下门，除了疼痛的脚趾头什么也没得到，干脆就地瘫坐颓然诅咒着所有人。我再试着推了下后门的硬石门板，它和周围的墙面没有区别，任凭我们踢打拽拉就是不动，好似食堂里插队的大胖子。完了。我想。提前回家的美梦就这么烟消云散，我怎么也得和佐薇在今明两天走完剩余堡垒，再寻办法从谢尔堡离开。我掌中的刺痛随心跳鼓动不停，失落无比的心无处承载。
相比戴维斯带来的几人，我的情况好得多。戴维斯离疯不远了，从地上翻身起来徒劳地推门，嘴里咒骂耶稣和十二门徒；欧文的样子像听见学校取消州庆日假期一样；伊冯娜靠墙而站，双臂无力地下垂；莫妮卡仍没恢复正常，但即便她意识清醒，得知后门紧锁的消息后也会疯掉。所有人中只有我还保留些许理智。“大家停停。”我说：“一定还有办法，我们可以试试地牢……”
“你打头阵吧，杜德。”戴维斯斜眼睥睨。“你带我们来的。”
这话说得没有道理。“我？我可没有邀请过你。”
“你和那牛仔女孩既然计划好了要来，难道没有B计划吗？”他质问。
“我们的计划只有一个……”
“……那就是去谢尔堡送命。”欧文接话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情况。可佐薇是怎么回事？伙计，我说话有点直。但难道不是她先找到你要钥匙的吗？还是说你有我们不曾发觉的人格魅力，说服了她和你一起来？”
“这件事与你无关。”
“有关，我们要出去！”戴维斯说。
“那主门怎么会被关上了？说实在的，又没有起风，而且除非是卡塔琳娜那样的巨无霸不然外堡大门不可能被推动，只能是在座的某人关上的。”
“我们脑袋没有长肿瘤。”
“嘿，嘿，冷静点。”欧文说：“也许是香伯特？”
“香伯特不需要出去吗？白痴。”
我抱起手，不想听他俩吵，但戴维斯紧抓不舍。“帕特里克，你以前经常在这儿玩，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路能出去。”
“我说过了，地牢……”
“不要什么TMD地牢！”
“好啊，那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我也生气了，语调中不仅有因被恶语相向的愤怒，还有多年来被忽视的委屈。欧文没想到我会这么强硬，抱莫妮卡的手稍微松了些，结果让其逃脱。她跑得不快，一步一步，欧文两下再把她抱住，后者发出家猫受到威胁时常发的嘶嘶声。戴维斯见她这副样子脾气更暴躁，他的绅士伪装摇摇欲坠。事态还在掌控中时充当和事佬的是他，情况下坠无可挽救时大发脾气的也是他。人在不同境遇下的表现大相径庭，这是我在古堡学到的第二课。
“别威胁我，D，这不是你的主场。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屁孩是在古堡晃荡两圈就了不起了吗？”戴维斯语气激烈：“你最好立马告诉我们哪儿可以离开，不然回学校有你受的。我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但不影响，你这个坚果脑袋。”
“坚果脑袋，是吗？”社交活动的缺失让我连吵架都不会。“你也在威胁我，不是吗？我说了，地牢！既然你们平安无恙地离开了花园，那为什么不能走地牢？我们有武器！”
“别晃你的大砍刀。对了，既然你有武器难道不该你打头阵吗？让你带头走地牢你愿意吗？”
“我要等佐薇。”
“噢～真感人～我要等佐薇……你这婊子养的快带我们出去！”
“你说什么？”
“没被人骂过吗？”
“行了，戴维斯。你们俩冷静一下……”
“你自己难道不慌吗？叫你拿石头挡住大门，你怎么干的活？”
矛盾转向欧文。“靠，我不是你的奴才，戴维斯！”
“你大脑还有没有点水？我怎么帮你的你忘了？”
“你……”
“大家别吵了。”伊冯娜轻声说。没人在乎。戴维斯和欧文剑拔弩张，后者因为抱住佐薇的关系势头弱些，但语气不比诺曼平静。“我最后一次警告，戴维斯，如果你不尊重我该得的劳动成果，你的那些光荣历史会被五十九号电台整天不间断播放，明白吗？”
“噢，你大可试试，黑鬼。”
欧文要揍人了。他松开莫妮卡扑向毫无抵抗之力的戴维斯，扯掉连帽，一拳又一拳朝其面上招呼。伊冯娜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嘴里震惊的轻念声被怒骂和闷哼压过。
欧文开始占据上风，但由于身子板薄，脚踝又有伤，很快被戴维斯翻转过来猛锤，他们俩就像在街角买烟时碰巧遇到的不同帮派份子，根本不为拥有实际利益的事搏斗，纯粹为了发泄怒火和不安而互殴。莫妮卡趴在几步远的地方如水母似地伸展肢体，伊冯娜则使劲儿拽我的袖口。“让他们别打了，帕特里克。我知道怎么走。”
“……什么？”
“我知道出去的路！”她大吼。互相报以老拳的两人顿时停滞下来，一齐抬首瞪向声源。伊冯娜因扯嗓喊叫而大口喘息，不舒服地垂下眼眸。戴维斯和欧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知道？”
“嗯。”
“在哪儿？”
“你们可能不愿意去……”她眨眨眼。“因为在谢尔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