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遗迹冷清如同陵墓，置身其中，好像不单远离了城市，甚至已经远离尘世。难以想象几十年前这里曾是游人如织的观光胜地。
阿克塞尔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见过一张合影，照片上是年轻的老师师母和将军。他们都穿着制服，脸孔青涩，笑容灿烂，背景便是这所当时作为公园开放的遗迹。
这座遗迹，名叫灵梦之境。
阿克塞尔目不斜视地跨过一个个弹坑，月光足够明亮，枯藤和荒草爬满了坍塌的石墙，掩盖了石墙上的焦痕，空气里有蟋蟀和蔷薇的味道。
有些地方的道路已经被坍塌的石块所堵塞，阿克塞尔只得带着夏曦在莫大的遗迹中绕来绕去，仅凭印象中老师的描述寻找出路。他不仅有些自嘲的想，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会在大半夜偷偷跑到遗迹玩寻路游戏。
一定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阿克塞尔再次将不合理的行为归结为酒精作用。
他爬上一段被毁坏的台阶，越过那些合抱粗的石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平坦的落脚点，阿克塞尔转过身，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身后的夏曦。
她抬头，张大眼睛，略带疑惑地盯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明白过来后她将手递向阿克塞尔，似乎有点犹豫。
就在指尖快要滑入掌心的刹那，她突然“啪”一声挥开他的手。
“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丢下这句话，夏曦便跳上倾倒的石柱，三步两步跨越障碍物，动作有如月下白猫，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最后，她停在一段折断的栏杆上，环抱双臂，头也不回地对阿克塞尔说：“快来带路。”
阿克塞尔愣了半晌，然后用跟她一样的方法跳上阶梯，越过夏曦的时候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径自往走去，丢下一句话：“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当同伴向你伸出援手的时候，只要抓住就好？”
身后的夏曦“哼”了一声，随即跟了上来。轻快的脚步里有微笑般的调子。
目的地终于到了，阿克塞尔指着前方说。“这就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
前方是一个圆形的广场，广场低于地表，就像一个凹陷的喷水池。台阶和地面都铺着灰色的石板，石板上没有复杂的花纹或神秘的浮雕，仿佛被时间抚平了一切虚伪浮夸的褶皱。唯一的装饰是石板缝隙里沙砾般的萤粉，在月光下荡涤开一圈圈的粼光。
阿克塞尔缓慢地走下台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百余年前、千余年前、甚至来自另一片时空的石板上回荡。
“什么感想？”
“很安静。”
阿克塞尔还以为夏曦会说“很普通”“不过如此”之类的话。
他走到圆形广场中心站定，转身回望站在台阶上的夏曦，“正因为它安静，这里跟水晶王座一样，是我小时候喜欢来的地方。”
阿克塞尔闭上眼睛，天空中那束异光依旧倒影在紧闭的眼睑内侧。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部的意志，感受身体内传来的水晶的律动，那是同海洋一般深不可测的蔚蓝潮汐。
蓝色的魔法阵应呼唤而展开，但魔法阵并非出现在他背后，而是铺展在他的脚下。流动的光弧沿着石板的缝隙绘满了整个圆形广场，不过这光景仅仅持续了两三秒，光芒就像泼进沙子里的水一般没入灰色的石板。
“这座城池之所以叫‘灵梦之境’，是因为曾经的人们相信这座圆形广场有将梦境变为现实的神奇力量。解析古书的学者认为，梦不可能变为现实，古人这么说，也许只因他们在这里经历过太过真实、太过漫长的梦。商人为了谋取利润，大肆鼓吹传说的神奇，将这里建成公园，吸引年轻人们前来露营。只是成千上万的游客慕名而来，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体验过这种神迹。”
夏曦没有答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那一大段解说和阿克塞尔带自己大晚上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我想请你来体验一下。”
“无聊。”夏曦把脸侧向一边，轻蔑地说。
“你不是说，只有在梦里才能找到他？”
夏曦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她挑起眉毛，眼如猫一样眯起，嘴角下拉，似乎下一刻便要开口喝斥阿克塞尔。但她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只是紧咬下唇摇了摇头，然后下意识地伸手摸索衬衣的第二颗纽扣——就好像那个位置原本挂有什么东西。
护身符、项链、戒指？阿克塞尔心想，大概是承载记忆之物。
然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阿克塞尔面前。“要怎么做？”
“坐在这里，闭上眼睛，像平常一样睡觉就行了。”
夏曦非常干脆地解掉剑套，转身盘膝而坐，同时抱起双臂，一系列动作就像执行命令。片刻之后风中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阿克塞尔后退两步站定，一只手托肘，另一只手撑起下巴，注视着夏曦毫无防备的背影。
她的肩膀和脊背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颈后的发丝在夜风中轻柔地摆动。
晕眩的感觉又来了，是因为擅自在战斗之外使用水晶之力，还是因为酒还没醒透？
阿克塞尔闭上眼睛，一边呼吸夜风，一边调整状态。或许两者都不是，心中一个过分冷静的声音说，是因为你在害怕。
够了，让这种胡话见鬼去吧。阿克塞尔猛然睁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夏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身站起，正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阿克塞尔飞快地别开脸，死命盯住地上的石板。
“抱歉，感觉到被人监视就睡不着。”夏曦自嘲地笑笑，“从水晶苏醒以后的本能反应。”
还真是敏锐的感知力，阿克塞尔想了想，便也转身坐在地上。“那我不监视，跟你一起坐下睡觉，这样总行了。”说着他盘起双腿，将手按在脚踝上，地面比他想象中要凉。
后背突然传来一股踏实的触感，当意识到夏曦的脊背紧贴着自己的后背时，阿克塞尔霎时动弹不得。
她的后脑抵着他的背心，左手支在他的身侧，体温随着呼吸传递给他的脊背，阿克塞尔无法遏制地想要逃走，无法遏制地想要颤抖，无法遏制地……想把手覆盖在她手背上。
在想明白事情的后果之前他选择了最后一个选项。手指相触的那一瞬间阿克塞尔突然明白自己害怕什么，生于黑暗的自己，如果太过靠近光明，肯定……会被夺去自我。
然而他何曾有过自我，黑色是覆盖一切的颜色，阿克塞尔自卑地想，我不过是个内心空无一物、作为“王”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与其说害怕被剥夺，毋宁说渴望被占据。
强烈的晕眩和睡意袭上大脑，视野被甜蜜的暗云所笼罩。阿克塞尔闭上眼睛，坠入浓雾弥漫的意识深处，在水晶符咒的作用下，心和记忆连通，梦的大门正在开启。
他只记得自己攥紧她的手，轻声说：“安心睡吧，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