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藏身在土房中的刘子孝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外头全是明火执仗的锦衣卫人马，追兵已将这个小小的山村包围得水泄不通。刘子孝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牧真琰，随后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锦衣卫似乎没有急着进村搜人，但刘子孝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对方如此大动干戈包围一个山村，很明显是已经掌握了己方的准确行踪。
这一趟任务真是艰难重重啊。刘子孝按着刀柄，靠在墙上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在北军作为侦骑从戎多年，和夏国的虏骑也打过不少恶战，眼下这么窝囊的处境还是头一遭遇到。
以往也不是没有被包围过，作为全军斥候的侦骑，刘子孝常常跟着小队深入敌境，自然也有暴露行踪后被敌人围剿的时候。可那种情况下，上至带队的军官，下至每一名斥候士兵，只需要奋力死战就可以了，无需再多想别的。
现在的刘子孝却做不到直来直往的爽快，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殿下。若只是他一人，死便死了，临死前还能拉几个锦衣卫做垫背的。在看到李婴和同袍们的战斗后，自己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把这个太子送到杨易行面前。
刘子孝是云州人，可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深刻地感受到，黎州到云州的路竟然如此漫长，漫长到快要耗尽他的心力和勇气。
“刘将军，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逃呢？”
缩在角落的年轻人从抱着的膝盖后面抬起脸来，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
“一路逃亡，一路心惊胆战，我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姓牧了。”牧真琰自嘲地说道，“好像除了你们，再也没有别人把我当成太子，当成这个国家的储君。”
刘子孝望着牧真琰，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意志已经濒临崩溃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就算我真的逃到了杨都护那里，在他的庇护之下能够不用担心自己随时会死去，可对宸粼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都护也不是黄岑贤的对手的，虽然杨都护有很好的士兵。够了吧，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可都只是飞蛾扑火。”
“不如刘将军你就把我交出去好了，这样刘将军至少你可以不用死，或许还能加入锦衣卫混口饭吃。”
“锦衣卫的生活至少比边军好一些吧？”
刘子孝呆呆地看着牧真琰，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这个被众人拼死保护的太子口中说出来的。他此时心中百感交集，有悲哀，有愤怒，还有一点点无奈。
“蠢话！”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喝。
刘子孝警觉地想要拔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火折子亮起来，他看到了不知从何出现的一黑一白两个剑士的身影，黑衣的便是斥责太子的虞火，白袍的自然是柳歌瑜。
刘子孝见到他们，仿佛于绝境之中再次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
虞火走到了牧真琰面前，毫无征兆地踹了他一脚：“废物，还不快起来，坐在这儿等死吗？”
牧真琰仰着头与他对望，身子一动不动。
虞火毫不给面子地再次踹了他一脚，这一次他用的力气比先前那象征性的一脚大多了，牧真琰明显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被迫发出了呻吟。
刘子孝吓了一跳，他虽然心底瞧不起这个看起来文弱无比的太子，但多少还是严守尊卑等级关系的，这一路过来从未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柳歌瑜也皱起了眉头，虞火踢第一脚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不悦的神色，此时见他似乎动了真格，她忍不住出声制止道：“请对太子放尊重一些！”
刘子孝也忍不住附和了一声。
虞火回首看向他二人，脸上似笑非笑，他用阴沉的语气说道：“太子？他要是能活下来，才是真的太子。如果死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
刘子孝和柳歌瑜都愣了一下，虽然内心反感，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虞火的话很有道理。牧真琰要是被锦衣卫杀死在这个无名的山村，那么背上弑杀储君罪名的人自然是杨易行一行人，随后黄岑贤也会操纵选出下一个“合适的”太子人选。
“谁做太子都好，我已经不想再逃下去了。”牧真琰双眼空洞地说道。
牧真琰说完这句话后，刘子孝看到虞火的背影在发抖。
“不想再逃下去了？”虞火解下了自己的佩剑。
“你要干什么？”柳歌瑜从他的举动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靠近上前，以便于能够随时制止虞火做出过激的行为。
“死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做一个在史册里被一笔带过的早夭的储君？”虞火忽然用剑鞘狠狠地抽打了牧真琰的脸颊。
牧真琰被他抽得歪倒向一边，嘴角流出了血丝。
柳歌瑜生气地上前拉住了虞火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柳大小姐，请不要插手。”虞火用凌厉的眼神警告她，“我要看清楚，这么多人拼命保护的究竟是真龙还是废物。”
刘子孝跑上前去，拦在了牧真琰和虞火之间。
“刘将军，请让开。”虞火的语气充满了威胁。
“即使在阁下眼中是个废物，他依然是宸粼的太子！”刘子孝抗争道。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虞火拔剑杀人，但多年戎马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少年剑士有多么危险，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挡在牧真琰身前。
虞火忽然伸手，以一种快到刘子孝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抓住了他的领口，将他甩到了一边。
刘子孝被甩得摔靠在墙上，他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啪”的一声，牧真琰又歪倒向一边。
柳歌瑜在虞火背后拔出了剑，剑刃指着他的后颈：“你给我住手！虞秀卿！”
又是“啪”的一声，虞火的剑鞘第三次落在了牧真琰的脸上。
“想想你的祖上！”少年冲他低吼，“你的祖上出过多少英雄！其中不乏力挽狂澜之辈！相信我，眼下这个时代绝不是宸粼最坏的样子！在过去整个帝国面临崩解的幽暗岁月里，你祖上的君王们没有选择放弃和逃避！你有什么资格选择死在这里？”
牧真琰捂着脸颊，向他吼了回去：“我知道你是荒芜游侠！可那又怎么样！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还会死更多人。”虞火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你给我听好了，牧真琰，每个时代都不乏悍不畏死的人，乱世尤甚。你身上流着牧氏先祖的血，便容不得你逃避，你的命要奉先给终结阉党统治的新的天下！”
新的天下……刘子孝心头一瞬恍惚。下一刻他惊奇地发现，被少年剑士拽着领口的太子缓缓抬起手，掰开了对方的五指。
“孤知道了，就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