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起把那卷竹简也回身扔到火堆里去。今日是三月初四，昨天东武君忽然拜访自己，让自己忽然意识到情况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伐殷一开始，自己就在两条路中间纠结，如果再不选一条，粉身碎骨的只会是自己。从时间算起来，这封信大概是半个月之前从幽王都发出的，这说明卢绾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背叛了。
自己已经发书徐帝，让其催动在临稷附近集结的二十万大军北上封锁合纵军有可能的路线，最起码，也要攻克薛国的北河，以河水为防线建构防御体系。如果顺利的话，攻克郸平郡，以太行山为防线，更能保证徐国北方的安全。他很清楚幽山国的恐怖之处，卢绾一手打造的那支铁军和彪悍的狄人骑兵必须被挡在河水的外面。
至于薛国内部，他也通过徐帝联络上了那个人。作为薛国的臣子，那个人也需要做出选择--和自己一样。
"来人！"公输起叫道，不多时，一个卫兵就走了进来，拱手道："大帅。"
"那个信使还在吗？"
"在。"
"带二十个人去，把他杀了。"
那名卫兵愣了一下。
"注意，他的轻功很高，一定要保证他无法逃脱，最好用弓箭射杀，以免他乘乱逃走。"公输起从案几上抬起头，"知道了吗？"
"卑职明白。"
"还有，传令留守桑丘的部队，全部开拔，我们去和前线将士会合。"公输起站了起来，拿过架子上的头盔，他现在穿的衣服不再是策士的宽袍大袖，而是武将的铠甲，"我要亲自指挥战斗。"
睢阳攻防战已经打了半个多月，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必须尽快解决这场战斗。
他要亲自攻下睢阳城。
公输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戴上了头盔。
而二月初十深夜的薛武安和莫臼，在听完了卢绾的讲述之后，仍然无法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但是薛武安细细想着公输起，想着这四年来他的一举一动，他出现过的地方。如果按照卢绾的解释，公输起那些看似毫无逻辑的举动就都可以解释了。
忽然，薛武安想到了什么，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安西君……安西君的死，和公输起有没有关系？"
卢绾愣了一下，犹豫片刻，似乎不想说出来，但最后还是叹息道："请安西君出山本来就是公输起给随王的主意，害死他当然就更是了。公输起说，如果安西君不死，三秦的凝聚力就会很强，秦国就难以从随国手中啃下河西来。"
"河西之战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旦没了安西君，丢掉河西是迟早的事，更何况杨益在随国国内本来就被排挤。"
一旁的莫臼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幸亏没把杨益带过来。"
薛武安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情绪了，他应该愤怒吗？还是敬佩？公输起这几年几乎把全天下都耍得团团转，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国的大王、安西君、庞玉、南平君、杨益、麟武，甚至自己……所有人都在围绕着他的计划行动，他又能把计划安排得这么周到，这么缜密，就算偶尔出现了失误，他也有办法弥补。这样的人，可以操控一国的国运，现在却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敌人。
敌人……这个曾经给自己送过书的策士，真的是自己的敌人吗？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公输起的策术天下无双，徐国又是一个大国、强国，比幽山国更能实现他的抱负。"卢绾叹息道，"也许他的选择没有错吧……但无论如何，这个他自己布下的局，只有他自己能够解开。徐国的兵员非常充足，国库也非常充足，本国的生产和商业又极其发达，它在南线有二十万大军，在北线又有二十万，这甚至还不是徐国的全部力量……薛国如果没能挡住这一次进攻，那一切就都真的完了。"
"那我们怎么办？"薛武安皱眉道。
"立即出兵东境，与徐军对峙，绝对不能让他们攻破北河。"卢绾蹙眉道，"我马上传书幽山国，让幽王派出精兵来帮助薛国。"
"但是薛国的东境和幽山国之间没有平坦大路，你口中的车兵和骑兵也无法抵达啊。"莫臼忍不住道。
"所以关键还是在你们。"卢绾咬牙道，"但那是徐国……就算是庸人领兵，也相当可怕，薛国必须集中全部的力量，才有可能挡住徐国的这次攻势。"
"也许王上亲征这个主意现在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了。"薛武安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还有……相邦，你忘了张雎还在晋阳吗？"
"张雎？"卢绾愣了一下，"你想得到秦国的支持？"
"这只是一部分，当然秦军就算能够赶来恐怕也晚了。"薛武安摇头道，"公输起对我亲手说过，张雎是他最忌惮的人，也是在策术上唯一可以与他一争高下的人。"
"你是说……"
"我们都不是捭阖策士，如果公输起叛变，开始重新拆解他自己布下的局，我们这边也需要一个强大的策士来反制他。"薛武安越说越快，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我们需要张雎！"
"我明白了。"卢绾点点头。
但是卢绾没想到的是薛武安手下办事效率竟然这么高，仅仅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张雎就来到了薛宅。虽然看上去还有点错愕，但是在薛武安讲简单介绍了一些事之后，这个公输起认为可以与他媲美的张雎脸上又重新恢复成了冷淡的表情。
"你们找错人了。"张雎淡淡地道，"请不要误会，纵横策术只是外势，并不能替代一个邦国内在的力量，如果你们觉得任何事都可以通过邦交来解决，那你们恐怕太天真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薛武安皱眉道，"战斗准备我们一定会好好做，但是我们现在也需要你做一些建议。"
"我能给的建议估计会让你们失望，但是……"张雎的眉头微微一皱，"千万别输。"
薛武安一怔。
"如果你们输了，一切才就真的完了。"张雎叹了一口气，"失去薛国这个出兵点，就相当于秦国失去了合纵军的兵力帮助，如果是那样，就算十五万秦军抵达前线，也会被四十万徐军撕得粉碎。公输起下一步一定会继续联络随国，试图诱导随国反攻薛国，但是随国已经和秦国签订了盟约，加上随国本就惧秦，所以这是无用功，也根本不用去管。"
薛武安看着张雎，斟酌着自己的言辞，"张特使，可否请求秦军的帮助？"
张雎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没有问题，但是我想数量有限，现在能够马上赶来的，只有蒲伯手下的六万军队，现在仍然在与北成君对峙。"
"六万足矣，我薛国现在也能集结十余万人，再加上幽山国的协助，足够了。"薛武安点点头，"多谢，张特使。"
"客气。"张雎微微一笑，"倒是你们，一定要守好河内，不然一切就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句话打在薛武安的心里，隐隐的发疼。
薛王穰二年春，薛王穰不得不重提被自己刚刚搁置的决定：亲征。
薛武安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整个晋阳都陷入了恐慌当中，要不是身兼幽山国上将军的卢绾和秦国特使张雎给薛国吃了两颗定心药，恐怕薛王穰都要打退堂鼓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薛国东边的邻居现在竟然还能拿出二十万人来。
但是在张雎与卢绾表态之后，薛王穰迅速下令发书北成君，让他放蒲伯的部队入境，又派使臣去随王、卫王处，让他们尽快出兵，尽快促成合纵。外事解决之后，他又开始分配国内的任务。接着，薛王穰开始点将。
"孙桓！你率领调回来的一万五千楼林军前往郸平郡。萧弭！晋阳三军全部交给你指挥。司马陵、宣平君，你们二人携带兵符前往东蔑郡与郸平郡，征召二郡所有成年男丁入伍。萧筑、萧安平亦作为随军将军。霍卿，暂且放下手中的邦交任务，来做军中的法算，上官何也一起来。刘骜、黎玄，你们二人率领禁军随军出征！"
说完一堆人的名字之后，薛王穰又道："此次战斗，寡人披挂亲征，自为统帅！寡人离开之后，由于相邦卢绾要去大泸郡接应荣楼将军和幽山国的援军一起南下，所以不在国中。寡人特封将军武安为假相邦，代理国中一切事务，王宫事务由王后华和王太后共同管理。另外，城中城防军由莫臼将军掌管，晋阳城内的具体事务由晋阳令自行处置，必要时可以与假相邦商议。另封特使张雎为我薛国上大夫，在寡人走后担任假相邦的副手，安西君亦为其副手，诸位有没有异议？"
"微臣谨诺！"在这危急关头，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劝薛王穰不要亲征这样的客套话了。众人连忙齐声称是，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没能前往前线，薛武安难免有点不满，但是他也理解薛王穰的用心，薛王穰一旦离开晋阳，难保留在晋阳的吕肆和公子拱一党会死灰复燃，必须要在晋阳留一个强有力且对薛王穰非常忠诚的人才能压制他们。薛武安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看到连宣平君、司马陵都要上战场，自己却只能留在晋阳，薛武安心中依然不太舒服。
薛王穰明显看出来这种不舒服，他在散朝之后叫住了薛武安，在空无一人的议事殿中，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薛武安没有感觉到威慑，私底下的时候，薛王穰对自己从来不使脸色。
"我没让你上阵，我想你也知道是什么原因。"薛王穰笑道，"这次东征，仓促之间只能集结十八万左右的部队，如果没有秦军和幽山军，我们在数量上还弱势一点，所以是以防守为主。再加上我已经把整个薛国大半能打的将军都带了过去，所以你不必过于担心。还是晋阳城更重要一些，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该给谁了。"
薛武安愣了一下，然后拱手道："多谢大王信任。"
"从小我就羡慕武成君。"薛王穰蓦地一笑，"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做薛王的儿子远远不如做武成君的儿子好。当然，这种话在王父还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敢说的，但是现在王父已经死了。"说到这里，薛王穰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轻蔑。
"你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当年输给武元君，本来就非战之罪。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好的机会给你的父亲翻案，但是我相信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薛王穰轻轻地拍了拍薛武安的肩膀，"再说了，如果把你定为主将，你让我怎么办？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军队力量混杂在一起，也只有我才能让他们团结一致。我做了二十几年的沙场梦，现在终于要应验了。"
"王上一直想上战场？"薛武安愣了一下。
"我想。"薛王穰一边说，一边捏紧了自己宽大的袖子，"但是从来都没有实现过。我从来都不希望自己做一个老死在王宫里连国都都没出过的王，可我的确被困在晋阳城太久了。我渴望战场，渴望亲自带着部队战斗。我从小苦学剑术，苦修兵法，也是为了这个。我知道你的剑术非常好，但不算内力的话，恐怕还是我的剑招更胜一筹。"
薛武安知道薛王穰没有吹嘘，四年前将使出"天下皆冬"的乐满击杀的，就是现在的薛王穰，那是薛武安唯一一次看到薛王穰亲自出手。
"你不必担心什么。"薛王穰看着薛武安，笑道，"前线战况稍微稳定一下，我就会派人来叫你的。等到合纵真正开始的时候，就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等这场合纵结束，我会兑现我对你的承诺，放心吧。"
薛武安心中一暖，点头道："诺。"
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的父亲抱有感情的、抱有记忆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了，眼前的薛王，正是其中之一。也正因如此，他也成为了自己珍贵的财宝。尽管他和自己曾经有那样的矛盾……
"我走了之后，保护好华。"薛王穰低声道，"她已经怀孕了。"
"什么？"薛武安大吃一惊，薛王穰今年已经四十余岁，还没有生子，甚至没有孩子，这让很多人议论薛王穰会不会没有生育能力。但是和百里华才成亲一年，百里华就怀孕，看来薛王穰的生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和太子妃的关系太差而已。
王后华……已经怀孕……
听到这个消息，薛武安心中的幻灭感比听到他们成亲还要强烈，从这一刻开始，薛武安前所未有地知道，他和百里华之间的那一条似断非断的情愫，已经彻底没办法重新连上了。
"我一定誓死保卫。"薛武安低声道。
薛王穰似乎听出了什么，但是看了一眼薛武安，他还是没有追问。
薛王穰二年二月十八，薛王穰亲率晋阳三军、楼林军、禁军前往郸平郡，应对徐国在边境的施压。三月初六，薛王穰抵达巨鹿，薛军度过北河。同时，蒲伯之子蒲真率领六万秦军进入薛国境内，向东境进发，幽山国太子资率领幽山军进入薛国大泸郡，与代城令荣楼、相邦卢绾会合，一起南下。
接着，三月初八，昭信君率领的徐军到达徐国和薛国的边境东武城，于三月初八的下午对薛军发动了一场试探性的进攻。昭信君的前锋被萧弭和司马陵击溃，萧弭甚至亲手斩下了敌军前锋将领的头颅。
三月初九，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徐军终于向薛军发动了全线进攻。刚开始的时候，薛军并没有全力应战，毕竟薛军想要守卫的是薛国东境的天险北河，但徐军也难以撼动薛军的阵型。两日后的三月十一，徐军停止进攻。
三月十二，薛军仍然想继续在河外与徐军战斗，为的是幽山军南下的时候可以更方便的会合。
这段日子，薛武安一直在晋阳城内。全薛国的人都在屏息关注着河外的战况，晋阳城内几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薛武安也在等待着，焦虑地等待着。
他没有想到的是，临行前与薛王穰的谈话，竟然此生的最后一次。
薛王穰的尸体于三月二十四被送回晋阳，这时候，徐军已经击破了群龙无首的薛军，集结的总兵力竟有二十四万人之多，而且昭信君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副将，是徐国赋闲在家多年的老将叶周。
薛王穰是在三月十二傍晚的战斗中死去的，没有人看清在乱军之中他到底怎么死的。失去了指挥的薛军瞬间陷入混乱当中，薛军另一员大将萧弭也在乱军当中被冲散，情急之下，宣平君暂时接过了全军的指挥权。率军西撤，进入巨鹿堡垒，但是徐军紧追不舍，毫不顾虑伤亡，在薛军渡河的时候继续追击，终究击溃了整个薛军。薛国各位将军带领着自己的本部部队分散撤退，死在河中的尸体足有万具。
接着，数百年不落的巨鹿堡垒被徐军夺下，进驻其中。三月十四及之后的数日，徐军连续攻下沙丘、列人、柏人、马服、武平，最终于三月二十二包围了邯阳城。
三月二十四，薛王穰的尸体送回晋阳的那一日，邯阳城落。
由此，整个郸平郡都落入了徐军的手中，徐军还想北上攻打东蔑郡，但是幽山国长虞大王乌扶率领的狄人军已经进驻东蔑郡的山地当中，徐军多次攻打没有收获，便沿着山脉构建了防线。
而这时，蒲真率领的六万秦军刚刚抵达太行山，可是通向太行山的重要通道井陉已经被徐军控制，秦军无力再进。
三月二十六，在公输起的亲自督阵下，睢阳城陷落，殷国最后的王殷王良仿效他的祖先帝辛和他的叔父相邦羊，点火焚烧自己的寝宫，死在大火当中。绵延七百多年的殷国，从此彻底毁灭。
焦虑和恐惧弥漫在每一个邦国头上，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国已经拓土千里，成为了七大战国当中最为恐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