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武君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尽力掩盖住内心的迷惑和不满，但这样一来，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徐国伐殷的确在东武君的计划范围之内，这个计划本来也是徐帝、东武君、公输起几个人一起商定的。但是奇怪的是，按照原计划，应该要等东武君参加完合纵返国之后再去伐殷，毕竟按照原先的计划，合纵军必然难以解决武元君和秦关这两个大麻烦，而且持久战本来就是合纵军建立初始的战术方针，当山东诸国都把注意力放在秦国身上时，徐国就可以乘机直取殷国六百里沃土。可这要建立在合纵之战进入后期，东武君可以借口脱离的时候，不然战事一开，消息传到秦关，愤怒的合纵军把东武君和数万徐军全部杀掉泄愤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子良--也就是现在的殷王良当时本来可以动手的，但他没有，从那时候起，东武君就对自己参与的这个计划产生了怀疑。其实这种怀疑不是没有根因的，他参与合纵只是想当一个看客，按照徐国的利益，自然是希望合纵军和秦国两败俱伤。但是在秦关之战时，他却按耐不住心中的豪气冲出去组织军队保护麟武，结果险些丢掉了性命。
虽然如果麟武被杀，合纵也许会早早结束，徐国伐殷的时机也可能就错失了。但是东武君清楚，这不是自己当时那么积极地参与那场战争的理由。
在来的路上，东武君一直在想，他到底为什么在那个场合无法控制自己。回到徐国之后，这种强烈的反差感更是让他迷茫，也许他更喜欢军队当中的单纯与自由，东武君并非第一次出征，但却是第一次与别人平等地合作。这种合作在徐国的朝堂上是看不到了，东武君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挤走上官衍当上徐相，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的血统。自己能够名列"四方公子"之一，也是因为父亲为自己留下来的家业。在徐国，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这也给他带来了孤独。
但是这次回国，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了。伐殷的发起人公输起虽然在徐国没有什么官职，但是现在伐殷之事已经全权交付于他，伐殷五将都要受其调遣。更重要的是，在东武君不在的半年当中，徐国的邦交、内政也多是由公输起来负责的。
也就是说，他实质上代替了自己。
这也许就是徐帝冷落自己的原因，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任用私人的好处。东武君的背后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家业，同时也盘根错节地连带着一系列徐国的公室。徐帝在和东武君打交道的时候难免感觉到掣肘，但他现在毕竟是"帝"了，想享受一下大权独揽的感觉也不奇怪。公输起在徐国只是一个客卿，他虽然当过薛国的相邦，但也多半是虚职，他的财富、前途、官爵甚至生命都掌握在徐帝的手中，徐帝想让他死他都无力反抗。但是东武君等公室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东武君还记得六年前公输起跑到徐国来劝说徐帝（当时还是徐王），向其说明了那个至今让东武君觉得不寒而栗的计划：逐渐挑动秦国与中原诸国的矛盾，慢慢地把秦国树立为整个天下的大敌，然后再在"合纵"发起之后，闪电般地灭殷，如果可以的话，挟灭国之余威，猛攻中原诸国空虚的东境，必可称霸天下，最不济也能与秦国成为七大战国中的二强。
这几年来，的确一切如公输起所料，梁国内斗严重，国力大损，还放弃了对殷国国土的宣称；秦国东出受阻，但是严重打击了随国的中原霸权；随国和卫国翻脸，矛盾重重；幽山国丢失大片领土，只好与狄人为伍；薛国兵强国弱，不堪一击。这个时候，徐国灭殷，吞并六百里河山后，就会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大国。而公输起也的确不负众望，一步步骗取了薛国、随国、卫国、梁国的信任，竟然真的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合纵。他还通过巧妙地辞位，将幽山国与薛国绑在了一起，只要控制住了薛国，就不用再担心北方弱小的邻居会来捣乱了。
徐国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当年公输起告诫东武君不要在梁国内斗时出兵，等待梁王舂上位后他自然会和徐国签订协议舍弃殷国。但是东武君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攻占梁国的东境，让其与殷国在国土上不接壤。事后公输起也表示过东武君的行为会破坏他的计划。还有更早一些秦国派人来尊徐国为东帝，准备四国连横共同灭薛，也是公输起说服了徐帝，让其取消了"东帝"的称号。这些波折都没能威胁到这个宏大的计划本身。
但这一次的波折，却是公输起自己挑起来的。
"东武君，你在此地作甚？"公输起笑吟吟地看着东武君 ，"临稷城内的要事总比这里多吧。"
东武君冷笑一声，"公输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公输起故意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做什么？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我当然是在取代你的位置啊。"
东武君的拳头猛地握紧。
"六年了……"东武君紧紧地皱着眉头，"这六年的时间，难道都是你拿来算计我的时间？"
"不不不，刚开始的时候上官衍才是我的目标，但是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可以挤走他。"公输起微笑着道。
"什么合纵……什么灭殷，竟然都是幌子？"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但是难道我没有发动合纵吗？我没有帮助帝尊灭殷吗？"公输起的笑容中多了几分阴险，"只不过这份功劳不会记在你的头上，东武君，鸟为食亡，我不是一个儒家的翩翩君子，难道我帮你们徐国灭殷，徐国的相位就不能当成对我的谢礼吗？"
"你……"
"东武君，你这种天生的贵族，是无法体会我们这些凡人的愿望的。"公输起冷笑道，"我们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也非常直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从你手上抢，但是如果不抢，我一口都吃不到。你就算没有了相位，总还有你的东武城和宗室地位，我要是不和你抢，就什么都没了。"
"公输子，你不要太过分！"东武君叫道。
"你走吧，东武君。"公输起忽然止住笑容，"离开这个邦国，这是我对你的好心奉劝，你现在走，总还能保住性命。"
"你什么意思？"东武君吃了一惊，浑身一颤，"你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公输起重新笑了起来，"但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们足够心狠手辣，你不走，我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你的位置。还记得秦国的丞相皮密新吗？他逃得够快，所以才多活了两年。"
"公输起……"东武君已经愤怒到难以言表，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腰间的长剑。
"如果你想动手，你会被外面的侍卫砍成七八块。"公输起冷笑道，"当然，走不走取决于你，但我觉得很快你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东武君已经不想和这个可怕的人多说，他冷哼一声，回身离去，指关节被他自己捏得发白。
东武君走了之后，公输起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看着这个空空荡荡的帅帐，眼中的神情一会儿是激动，一会儿是沮丧，一会儿又是迷茫，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
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