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苏点点头，但是看到岑勋开门之后，她还是跟着岑勋走了进去。岑勋有点意外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他本来不希望乔苏在场的，但是乔苏一定不会同意。
张旸，自己曾经仰慕的随院主事，现在被五花大绑地仍在墙角，浑身都是血，在墨家六大分院当中，张旸一直以武力著称，传说他的赤夷剑法是全墨家最强的，就连墨家总院的高手都远不及他。但就算有这么高的名声，在乔苏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前，却几乎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天志道……这门绝少有人练成的墨家最高功法，自墨家创宗以来就只能由巨子修炼，但传说超过四十岁的人修炼“天志道”速度会非常缓慢，只有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才能修炼。但是历史上很少出现过二十余岁的墨家巨子，百年来的历代巨子当中，应该也只有乔苏能把天志道练到这么高的境界。
但就算如此，乔苏武功的神速进步也太夸张了一些。岑勋叹了口气，这门武功的秘密似乎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乔苏看着瘫在墙角的张旸，面色复杂，但还是上前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醇厚的真气不断输入张旸的体内，没过多久，张旸猛地咳嗽一声，慢慢醒转。
当张旸用他褐色的眼睛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乔苏和岑勋时，张旸猛地发出了一阵笑声，但这阵笑声很快就被剧烈的咳嗽给吞没了。半晌之后，张旸轻轻地靠在墙上，低声道：“你们还不杀我？”
“快了。”乔苏冷冷地道，“你也别装得像个赴死的墨家英雄，这是你自找的，你比我们都更要清楚这点。”
“我当然清楚。”张旸喘着气道，“当我听说你阳城活了下来时，我就知道我的末日到了。”
岑勋看着张旸的脸，他几乎已经难以分辨他的面容，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依旧犀利，“那你为什么接到我的传书之后还愿意来这里？”
“我不知道……你就当我是犯傻吧。”张旸苦笑一声，“一来，我觉得你真的需要我的力量，我也需要这个机会来和你化解矛盾。二来，你的信和她的信都提及了她也会来这里。我还没有见过新任巨子，我原以为无论如何，在新巨子面前你总是不敢放肆的……”
“结果没想到我和他早就相识，对吧？”乔苏冷笑一声，用鄙夷的语气道。
“还能怪谁呢？”张旸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认栽……我只求你放过我这次带来的兄弟。”
“你放心，我只会杀你的，那些人都是墨家的弟子，我不会杀他们的。”乔苏冷冷地道，听得岑勋心中一紧，连忙看向乔苏，却发现乔苏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那就好，谢了……”张旸的声音已经越发没有力量。
“作为回报，你也告诉我点东西吧。”乔苏猛地抓住张旸的衣领，把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和你一直保持联络的黑铁是谁？随院当中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些勾当？墨家总院里有没有你们的内应？快说。”
张旸却笑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道：“你觉得都到现在了，我还会给你说这些吗？巨子？”
说完之后，张旸的嘴角忽然流出一丝血液。
“不对！”岑勋连忙拉开乔苏，“他要自杀！”
“这不可能。”乔苏连忙挣开岑勋，一掌拍到张旸的头上，输入自己的真气，但是大量真气却如泥牛入海。一探之下，乔苏才惊恐地发现，张旸全身上下的所有经络都已经断裂，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是黑铁的功法，可以自断经脉而亡。”张旸嘴角流出的血越来越多，“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我不会说的，我也不能说……巨子……日后你自己多多小心吧……”
说完这句话，张旸的意识明显已经涣散起来，他忽然慢慢地看向岑勋，用最后的一丝力气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的眼神就涣散了。
乔苏猛地收回手掌，看着眼前张旸的尸体，竟一时茫然无措。
岑勋则愣愣地看着张旸那双毫无生气的褐色瞳孔，脑海中一片混乱，刚才他临死前对自己说了什么？他是说了“对不起”吗？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道歉？
岑勋狠狠地握住了拳头。
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当初你又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岑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三年前自己从阳城里活着走出来的时候，内心深处就认定了两个仇人，张旸和薛武安。但也许是看惯了墨家的黑暗，也许是对张旸仍有感情，直到现在，岑勋对张旸的仇恨都远远比不上当初与阳城的关联没有那么大的薛武安。攻下阳城，杀死墨士的真正凶手是将军萧弭。但在岑勋的心中，他根本就排不上号。
现在，两大仇人已经死了一个，尽管是程度更浅的那一个。但是看着张旸的尸体，岑勋没能感觉到一丁点快乐，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厌烦。
这时，岑勋的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嘈杂的喧哗，岑勋抬头看去，这才反应过来他身处战争之中，而南墙外的战事自己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注意了。
“好像出事了。” 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岑勋对身旁的乔苏道。
见乔苏没有反应，岑勋又说了一遍。
乔苏愣了好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上去吧，我在这里处理一下后事。”
面对这种状况，岑勋没有任何办法，他也根本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只能对乔苏拱了拱手，回身离开了这间密室。
但是走到门口，回身把门关上之后，岑勋猛地怔住了，他深深地向身后看了一眼，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晌之后，他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这间密室在曲沃第二道防线的城墙内部，岑勋走出城墙，牵了自己的马，向南墙飞奔而去。守在第二道防线的人相对不多，但已经有混乱的迹象，他拉住几个人问了几句，只知道是合纵军在撤退，合纵军命令自己立即前去南墙接应。刚才的那阵喧哗，应该就是第二道防线内的随军寻找自己时发出的声音。
合纵军撤退的局面和自己的想法大概是一致的，但是岑勋没有想到的是合纵军会败得这么快。这时候合纵军的第一场战斗，如果没能取得什么成果便撤兵，对于合纵军的士气打击还是很大的。列国将领和大帅麟武都非庸才，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当初师父都做过品评，对他们的评价都不低。对岑勋来说，师父的评语是非常权威的，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师父，自然也无保留地信任着师父的评语。
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岑勋赶到南墙的时候，第一支撤回来的队伍已经在陆续进城，从旗号和衣着上来看，败退回来的是幽山军。岑勋连忙飞马赶到那支队伍的最前面，那里有这支队伍的将旗在。
“周将军在何处？”岑勋一眼看过去，发现这几名将领当中并没有周敏，连忙问道。
“足下是——”其中一个将领忽然开口道，他的雅言带有很浓重的口音，似乎不像是中原人，但穿的又是幽山国的盔甲。
岑勋忙拱手道：“在下岑勋，随国河南将军。”
那人连忙也拱手道，“在下幽山军副将，山狄四十六部族之叶钦部大王河泰。”
这竟然是山狄部落的一个大王，岑勋愣了一下，然后问道：“合纵军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全线败退回来了？”
河泰叹道：“我军攻山的时候遇到的敌人的埋伏，秦军在函山的布置远超将军所料，足有万余人，我军先锋三千人自然不敌，而且听说敌军挂帅的还是秦国最厉害的将领，叫武元君。”
“武元君亲自镇守函山？”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算得上震撼人心，岑勋更是难以置信，“你确定？”
河泰的脸色立即变得通红，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将不敢妄言。”
“武元君竟然来了吗……”岑勋叹了口气，今日让他震惊的消息好像越来越多了，“那周将军在哪里？”
“敌人看到我军撤退，便派出兵车突袭，周将军亲率三千幽山骑士，与列国骑兵、兵车队一起列阵掩护步卒后撤。”河泰见岑勋终于相信，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忙道。
“我知道了。”岑勋点点头，一拨马头冲到了城墙根，然后飞快地跑上阶梯，来到城墙上，向下望去，望不到边的合纵军正在缓慢地从南墙的四个大门依次撤入，而更远的地方则确实有一支由骑兵、兵车和材官组成的横阵，他们对准的方向和其他的部队是相反的。
薛武安和莫臼此刻就在那支队伍当中，他们两个人派陈殊把所有步卒都带回曲沃，自己带领两千薛军骑兵与其他队伍一起协防。为了挡下秦军的骑兵和兵车队，几乎七国合纵军最厉害的将领都在这个横阵当中。麟武、鱼庆衍、庞玉、岳新丑、周敏、公子良，甚至还有东武君。
东武君带着两千徐军骑士，静静地在横阵的左侧看着前方的“孟”字大旗，就算他无心战斗，但还是不想错过亲眼一见武元君孟阙的机会。
其实在横阵对面的，只是一支两千骑兵和五十辆兵车组成的小规模部队，合纵军断后的横阵有一万多人，若是平时，麟武和众将肯定已经下令攻击，将那两千秦军骑兵撕得粉碎了。
但那支队伍的旗号是“孟”。
直到现在，在场的诸将都不知道周敏的中军是怎么败的，他们也已经不关心了。中路被挫败之后，大批秦军从函山中冲出来，旗号众多，数不胜数，具体的数字难以估量。麟武担心大局崩溃，连忙下令撤军，并亲自带兵镇住函山山麓。令麟武吃惊的是，见到麟武带领后军逼近，秦军却又推入了山中。而根据周敏的报告，函山中的秦军至少也有万人，麟武不禁怀疑秦关中秦军的真实数量是否已经超过了三万五千。越是这么想，麟武的心中就越是没底，只能继续撤退。他的部队刚刚离开函山山麓，两侧的秦关关隘就杀出了一支秦军和一支兵车队，麟武只得命令各国军队主将亲自带领骑兵列横阵断后，尽管刚开始的时候磨合不利，但毕竟都是主将带队，没用太多时间就稳住了阵脚，摆出了一个不错的横阵。
而在对面，秦军的总将也在暗暗地打量着这支联合军，在他旁边的，是这支兵车队的指挥官，常年担当周傲的副将，现在又成了国中新贵的郑平。
“武元君。”郑平看着他，轻声道，“你火急火燎地一个人赶回来，一出手就把他们吓跑了，可真是厉害，不过卑职不懂，你为什么要带着骑兵在这里和他们对峙呢？”
孟阙的脸上略有疲惫之色，他毕竟一夜没睡，连夜狂奔回秦关接手防务，但他的目光却十分坚定。听到郑平的话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
“试验的结果呢？”
看着面前的这个横阵，就连孟阙也不由得暗暗称奇，合纵军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磨合，却能在紧急状态下用最短的时间相互配合，这个横阵不管是材官的阵型，兵车和骑兵的方位还是各国将领所在的位置，都几乎无可挑剔。
“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强的敌人了。”孟阙淡淡地一笑，“我们回去吧，他们的斤两已经远超我的想象。”
但是在离开之前，孟阙站在兵车上，站在了部队的最前方，隔着百步的距离，与每个合纵军的将领都对视了一眼，每一个合纵军的将领也都亲眼看到了他。
这将成为在场每个人心中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