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完，孟松的身体忽然猛地向后一倾，引得杨益的剑路一歪。等到杨益反应过来，孟松已经一拉马缰，向后奔去，那些与自己手下的骑兵正在交战的秦国骑士们也连忙撤退，杨益正要主动追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杨益！杨益！”
这个声音把杨益从亢奋拉了回来，那是薛武安的声音。
杨益连忙拉住马缰，勒令手下不要追击。片刻之后，一队人马冲了上来，领头的正是薛武安和卫将柯文。
“杨益，不要冲动。”薛武安看到杨益身上有几道伤口，不禁微微一惊，“秦军呢？”
“在那里，已经走了。”薛武安顺着杨益指向的方向看去，发现在西南方山坡上有不少黑甲的秦军正在退却，地上全是卫军的尸体，一杆“孟”字大旗格外耀眼。而在山上几乎全部都是丛林，谁也不知道秦军在丛林当中是否埋伏了人，又埋伏了多少人。看了半晌，薛武安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追。”
杨益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我知道。”
莫臼长长地看了杨益一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益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在薛武安眼里，杨益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那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形象。
但是薛武安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全部都是假象。杨益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复仇者，他的心早就被复仇的烈火吞噬了。与他相比，自己复仇的心就像狂风之下的一簇小火苗一样弱小。
薛武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再看向山坡，发现那杆“孟”字大旗已经隐入了丛林当中，再也看不到了。
算起来，河西之战的时候，自己曾在於安城的城头看到过孟阙的旗号，三年前，在临济之战的尾声，自己也曾见到过孟阙的旗号，甚至还见到了孟阙本人。似乎每一次孟阙出现，都会带来死亡和破败。
二十年前也一样。
莫臼也看向了那片山丘和丛林，看得出神。这二十年前，除了三年前那一次，就要数这次离孟阙最近了。看了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薛武安看着莫臼和杨益，这两个人都和孟阙有着极其复杂的联系，而现在他们都是自己的部下。
薛武安至今无法想象，二十年前仍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的杨益和莫臼在参加定阳之战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忽然很想搞清楚那场战争的全貌，尽管以前他一直拒绝了解，它看起来是那么触手可及，但是似乎又与自己毫无关系。薛武安不知道自己应该在杨益和莫臼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这两个人面前，自己似乎总是缺失了什么。
薛武安不想再保持这样的氛围了，连忙道：“我们回去吧，如果薛、卫两军冲得太前面，会让其他邦国的部队怀疑的。麟武应该已经把鱼庆衍的溃军整编了起来，只要控制住不让鱼庆衍战败的消息传出去，就不会有大的影响。”
他侧过头，却发现卫军的柯文也看着远方的丛林，本来就木无表情的脸庞显得更是呆滞。发现薛武安在看自己后，他连忙回过神来，点头道：“是，面对武元君，我们除了和主力部队会合并一起进军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薛武安也点点头，打算调转马头向回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顿住，问柯文道：“柯将军……你和孟阙交过手吗？”
柯文愣了一下，摇头道：“自然没有，定阳之战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武元君在晋阳之战后就销声匿迹，再没有领过兵，所以除了最近三年的这两次外，我再没见过武元君了。”
“他是不是很恐怖。”薛武安回头看了一眼，有点没由来地道。
“是，他是个活着的神话。”柯文也回头望了一眼，淡淡地道，“不过万事都没有绝对，武成君被他打倒之前，也从未败过。临济之战前，安西君还保留着唯一击败过武元君的纪录。就算武元君再强，他也终究会被其他的神话取代。”
薛武安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柯文忽然笑了笑，如果薛武安没记错的话，这是柯文第二次对自己笑了。
“努力吧，薛将军。”
从现在开始直到往后很多年，薛武安都没有真正理解柯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在数百步开外，在丛林当中正在有条不紊地撤兵的秦军阵列中，一骑快马迅速赶上了队伍最前面的一匹马，马上的骑士拱了拱手道：“武元君。”
孟阙回头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发现他已经恢复了原来沉着冷静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笑容马上又被一层阴霾覆盖，“周捷的尸体抢回来了吗？”
“抢回来了。”孟松点点头，“我的一个亲卫乘杨益不注意，把他的尸身扛到了马背上，然后我才下令撤兵的。”
“做得好。”孟阙赞许地点点头，“虽然周捷战死，但是至少也是一具全尸，也算给周傲有个交代了。”
顿了顿，孟阙又长叹一口气，“周捷是一个好苗子，可惜了……周傲和我相交多年，他出于对我的信任才把他的儿子托付给我，谁能想到……”
“周捷抗命不遵，擅自冒进，也有他的责任。”孟松沉吟道，“武元君也不必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周傲将军是老将，他的长子和二子如今也是军中有名望的将领，三子虽然年纪轻轻就战死，但也没有堕他们周氏的威名。”
“你的漂亮话比我说得好多了。”孟阙淡淡地说道，“只不过对于死人而言，话说得再漂亮也没什么用了。”
“武元君。”孟松看着孟阙，眼中露出疑惑的光芒，“你……真的对周捷的死很惋惜吗？”
孟阙回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武元君恕罪。”孟松连忙拱手道，“只是……在武元君手下战死的名将不计其数，被武元君杀掉的名将也不计其数。武元君久经沙场，卑职本以为会对这些事看得更淡些的。”
孟阙深深地看了孟松一眼，冷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怎么会为部下的阵亡而伤感，对吧？”
孟松笑了笑，虽然被戳穿，但似乎并不害怕。
“你错了。”孟阙摇摇头，轻叹一声，“你和你父亲都错了……我的确冷酷不假，但我毕竟是一个人。”
孟松看着孟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而且……周捷的确是个好苗子，他日后不仅可能会成为东方六国的对手……”孟阙说到这里时故意一顿，回头看了看孟松，“还有可能……会成为我的对手。”
孟松微微一颤，尽管只是一瞬，但是孟阙刚才的眼神无疑表明，他没有在开玩笑。
孟松抓着马缰的手渐渐握紧，直到骨节发白。
傍晚的时候，合纵军终于抵达了几乎没有守备力量的陕城和仍在苦苦支撑的曲沃。秦军望风而退，在今日的战斗当中，田疆率领的秦关军战死近五千人，大部分都是在那一把火中被烧死的。除此之外还有数千人受伤，仅仅一天的时间，秦关军就伤亡近万，这对于擅长打硬仗的秦军来说，实在是一件绝少听闻的骇事。
所以当斥候在崤山山脉的一座山上看到了“合纵”大旗并及时回报田疆的时候，田疆就知道自己应该要撤兵了。
算起来，武元君他们回来还需要三五天时间，到时候再派小股人马接应就可以了。尽管不知道武元君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从现状来看，武元君的计划似乎没有成功。合纵军的脚步并没有被拖延，卫军看起来依然气势如虹，渑池也似乎没有被攻下。
初战不利吗……田疆看着西边的落日，心内五味陈杂，“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在田疆的指挥下，秦军逐渐放弃已经攻占的曲沃南墙，开始慢慢后撤。刚开始的时候，随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国河南将军岑勋甚至还不顾自己颇为严重的伤势亲自爬上曲沃第二道防线的城墙视察，当他发现秦军撤退的事实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秦军已经明确得到了什么不利的消息，也许是那支自己猜测中的偏师已经失利，也有可能是合纵军已经抵达。
事实上，这两种可能是一体两面的，合纵军如果真的到达，自然足以说明敌军的偏师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也许鱼庆衍等到了合纵军一起出发并留下了足够分量的军队镇守渑池，也有可能是鱼庆衍已经被偷袭但是被合纵军救了下来。但是这又会带来新的问题：按照正常的教程，合纵军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他们是如何这么迅速地与鱼庆衍的卫军会师的？七国部队一起行进，相互协调都需要很久的时间，更不要说统一地急行军了。除非是合纵军分批行军，可这样又没有任何必要，还容易带来政治纠纷，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理由，合纵军是不会这样做的——合纵军的主帅毕竟是麟武，各国的主将也都是英年才俊，不可能这冲动。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秦军中有合纵军的内应，合纵军提前得知了秦军的意图。
看来这次合纵还真的引出不少高人呢……
但对于岑勋来说，他最期待也最怕见到的人，还是那个薛国的将军……
“集结所有能够作战的主力部队，全盘压上去，把南墙夺回来！”
一旁的李开地不由得吓了一跳，道：“将军，敌军有可能在诈我们出来，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什么一网打尽，他们是四万人，我们也有三四万，那一把火就至少烧死了几千秦军，他们还能有多少战力？”岑勋不得不干自己最讨厌做的事——解释，“更何况，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撤退，只能说明他们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危机，不得不退，现在如果不出击，就只会错失良机啊！”
“错失良机？”一旁的蒋良忍不住皱眉道，“将军，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好这座城，只要这座城不被秦人攻陷，我们就赢了。至于剩下的，交给合纵军不好吗？”
岑勋长叹一声，无奈地道：“蒋令，你以为只要守住这一座城就够了吗？如果你真的不想这座城杯攻陷，那我劝你想多一些，想远一些。”
“你什么意思？”蒋良吃了一惊。岑勋沉吟半晌，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到远处城墙上燃起了一丝火光，连忙仔细望去，那确实是城墙上的火光，越烧越大，慢慢地向南墙的整座城墙扩散，而秦军这次却有条不紊，旗帜和人员都越来越少。
“他们发现了我藏在南墙仓库里的火油。”岑勋长叹一声，“现在看来，想要攻打秦关，必须顺延到明天了。”
“攻打秦关？”蒋良和李开地都吃了一惊。
岑勋点了点头，向后面指了指，“再过一会儿，合纵军就要来了。”
“不可能吧……”蒋良还在喃喃自语，“他们七国军队几十万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们马上就来了。”岑勋喘了几口气，几乎扶不住自己的身体，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那几处箭伤都入肉甚深，刚才随手一指，差点又把伤口崩开了。
但是这点痛苦，与即将到来的合纵军相比，都不值一提。
合纵军的诸将与自己素不相识，原本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烦恼的，只有一个例外。
好久不见啊，假巨子。
岑勋苦笑一声，脑海内又浮现起三年前那场战争中，那个人在战场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