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薛王穰微微一笑，“你没有见过晋阳城内人人自危，日日暴动的样子。公族、民众、军政重臣，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定阳之战王父需要负全责，为了把这股反抗他的浪潮镇压下去……王父疯掉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恐惧着王父，也尽可能谨言慎行……还好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说完，薛王穰咧嘴一笑，“王父他说已经找你聊过了，我想你对当年的事了解得也更多了些，你应该恨他，但是你如今已经是我的臣子，我更希望你能够为我发挥你的力量，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兄弟。”
说到兄弟的时候，薛王穰拍了拍薛武安的肩膀，脸上的微笑是薛武安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面对亲人的微笑。
薛武安在一瞬间呆住了，现在就算薛王穰忽然拔出剑来杀了他，恐怕也不能让他更惊讶。一向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薛王穰，竟然打算认自己这个堂兄弟？这岂不是说——
“三年前文信君叛乱的时候，前来联系过我。”薛王穰苦笑一声，“我当时太软弱，不管是王上还是文信君，都不敢加入。但从我的内心深处，我觉得文信君的叛乱虽然合理，但是乱来。最后高登执意刺杀王父的时候，我知道那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我亲自给了他最后一击，让他可以早日安息……仇恨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我很高兴你没有被它蒙蔽。”
薛武安还在晃神的功夫，薛王穰就说出了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放心，我会为五叔恢复名誉的。”他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薛武安的眼睛，“现在我是这个邦国的王，我不需要再隐藏，也不需要再纠结。等到合纵结束，你带着灭秦的大功回来，我就会乘势恢复五叔的名誉，还你公族的身份，为所有当年死在那场战争当中的人正名，当然也包括那些为了五叔死在王父手里的人。”
“王上……”薛武安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王上……我……我自己的身份无关紧要，王上愿意恢复当年那些因为家父牵连而家破人亡的忠臣的名誉，对我来说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薛王穰似乎也被薛武安的话震惊到了，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点点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你这个五叔血脉，正名工作将会难以开展，虽然我对王父没什么敬意，但是要说服国中群臣与民众，需要有一个当事人站出来。”
薛武安犹豫了半晌，最后道：“那……到时候再说吧，如果实在不行，也只好如此。”
薛王穰点了点头，再次拍了拍薛武安的肩膀。薛武安感觉胸中似乎有一口闷气，想通过大喊大叫的方式发泄出来。今晚的事他就算做梦也想不到，他一直以来都想依靠公子平的力量达成自己的愿望，却从来没想过依靠萧穰，这也许会是一个错误。
伍健……如果我能做到这些的话，你对我的恨意会不会减弱一点？
“华的事……”薛王穰沉吟片刻，还是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薛武安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都过去了，她现在选择了你。”
薛王穰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多谢。”
看样子，薛王穰好像还不知道百里华委身于他的真正起因，百里华没有对他说吗……也是，都已经是夫妻了，这些旧事也没必要全部说出来，不然恐怕还会带来误会。想来白姝应该也不会给陈离坦白她其实喜欢的是薛武安吧？
“不过……”薛王穰苦笑一声，“知道你是五叔的儿子之后，我对你还是多了一分忌惮，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薛武安不禁苦笑一声摇头道：“我理解，任何国君知道了自己的一个突然崛起的手下其实是自己的堂兄弟，恐怕都会有所忌惮吧。”
“公输子之前警告过我，说你不完全可信，所以我才否决了让你当副帅的提议。”薛王穰笑道，“抱歉啊，我现在毕竟是国君了，要做一些当初司马子教我但却很难学会的东西。”
薛武安连忙摇摇头道：“没事的，我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自己，这场合纵就是第一战。”
薛王穰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脸上的笑容更加开心了，“华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武安，我希望你日后能够继承武成君的名号，努力吧，我觉得那日不会远的。”
“多谢大王。”
薛武安拱手躬身，行了一个他这辈子最认真的大礼。他给各个邦国的当权者行过很多礼，只有这一次是真心的。
这是他来到晋阳之后的最大喜事，所以当他终于走回那堆篝火的时候，司马陵、莫臼等人看到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纷纷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他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一起看着薛武安，但薛武安却如同傻了一般，对他们的问题一概不回应。
因为知道了这个好消息，所以在接下来的旅程当中，薛武安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无聊，他第一次不去想那些复杂的问题，不去探索自我的情绪，他有意无意地让这种喜悦充斥了自己的身体，他似乎终于知道了自己二十年来一直迷茫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方向的彼端。
当部队终于在八月十二日晚抵达洛阳的时候，薛武安都仍然沉浸在那种情绪当中，险些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踏上战场。
虽然洛阳距离真正的战场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薛武安知道这里是这次合纵伐秦的重要后勤基地，合纵会盟也将在这里举行。洛阳是当年夏天子的东都，地位尊贵，在这里举行会盟典礼再合适不过了。一抵达洛阳城，薛武安看到城墙上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士兵，还有神色匆匆的行人，一路上的喜悦才被冲淡了大半。
不管怎样，他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至少也得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三万余人的军队已经驻扎在了洛阳西北部卫国早就准备好的营寨当中，这次的合纵由于主帅是麟武，卫国的地理位置又很突出，所以卫国担当了东道主的角色，而卫王显然也非常热心。
薛王穰带着少量军队和所有臣子来到洛阳北门，由于洛阳有当年夏天子的王宫，虽然早就被秦帝国焚毁，但是卫国在建国之后又重新营建宫室，在这里建造了一座行宫，虽然比不上当初的天子王宫富丽堂皇，却也有几分神韵在。隔着这么远，那座行宫也是最醒目的洛阳建筑。
在北门负责接待来客的人叫冯达，刚开始薛武安觉得这个人的样貌颇为眼熟，后来一问才知道他竟然就是三年前三秦联合起来抵御秦军入侵之时卫军主将冯鸢的弟弟。冯鸢在於安平原之战时不听公子铨的号令，擅自出兵，结果中了周傲的陷阱，五万卫军几乎被全部包围，公子铨全力救援，也只救出了一半卫军。为了赎罪，冯鸢主动留在於安城掩护三秦联军撤退，壮烈战死，在薛武安的心里，冯鸢也算得一位可敬的英雄。
不过冯达看起来就没有他的兄长那么彪悍，甚至还有些瘦弱，不过他能言善说，又不像柯文那样沉默寡言。冯达对薛王穰说，薛王一到，六国国君就只缺幽王和商王了。徐国的使者东武君也一早就到。
听到徐国的使者是东武君的时候，薛武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司马陵，但是司马陵却也在向后看，他在看吕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