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三年前那个龙蛇混杂的於安城，薛武安绝对不会想到仅仅三年的时间，俞仲就能从一个小小的於安令爬到随国相邦的位置。当然，那时候的他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做薛国的中卿。
薛武安看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俞仲，竟然生出一丝不真实感。算起来，自己和俞仲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还可以算是俞仲的恩人。毕竟当时如果没有自己的举荐，俞仲这个法家名士也许就要永远蒙尘了。
那时候的随王，在薛武安的眼里也还是一个从善如流的好王……
仅仅三年的时间，随王、薛武安、俞仲三个人都还在，但什么都变了。
“俞相。”薛武安品味着这个略有点不顺口的称呼，笑着看向俞仲。
这里是俞仲的私室，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柜台上堆积如山的书简。这让薛武安想起了三年前他和俞仲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薛卿。”俞仲看着薛武安，眼神也十分复杂，“一别三年，薛卿今非昔比啊。”
“俞相又何尝不是。”薛武安也笑着回答，但语气中却是苦涩居多。
薛武安和俞仲都明白薛武安语气中的苦涩是怎么来的。
“俞相是什么时候当上相邦的？”薛武安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所以有意转移话题，“在下竟然完全没有听到消息，让俞相见笑了。”
“也不怪你，我的相印十日前才拿到手。”俞仲轻轻一笑，“坐吧。在我这里不必客气，别忘了，三年前和你告别的时候我就表示过，你的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
薛武安跟着俞仲轻轻坐下来，轻笑一声，“哪里有什么恩情，只不过是顺口在……在屈无咎的面前提了一句而已，他才让你管理粮道，如果不是你能力出众，也不会这么快就当上相邦了。”
听到薛武安对随王的称呼，俞仲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你……已经知道了吧。”
“杨益全都给我说了。”薛武安也收起笑容，“我非常希望这不是真的，但这个真相是你和杨益、钟华三个人努力的结果，我不得不信。”
俞仲叹了口气，故意躲开薛武安的目光，“这一年……我的心里也非常矛盾。主君做出这样的事……不论如何，我都……”
薛武安微微一怔，“你想要做些什么吗？”
俞仲看了一眼薛武安，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想过，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薛武安正要说话，忽然顿住了。他猛地想起了於安城西门城头庞玉告诉自己的事。那些事像是荆棘一样缠住自己的心，让自己这些日子都难以安然入眠。
但这毕竟只是自己的经历，不管怎么说，随王都是敌非友，如果现在能够说动随国的相邦……
看着俞仲脸上的表情，看着那种痛苦、纠结又自责的表情，薛武安仍然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种表情，薛武安就是说不出。
“俞相……”薛武安张开嘴，嘴唇超乎想象的干涩，“我……我得知了一些事……你应该听一听。”
俞仲略一皱眉，“什么事？”
薛武安舔了舔嘴唇，沉吟道：“我从庞玉那里听说，随王当初之所以要杀掉安西君，是因为安西君……意图在战后谋反，自己当随王。”
俞仲的脸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顿在那里，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雕像。他看着薛武安，似乎希望能从薛武安的脸上看出字来，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充斥在俞仲的脑海，彻底瘫痪了他的脸。
“我不知道庞玉有没有骗我，所以希望你帮我查一查。”薛武安咽了口唾沫，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俞仲沉默地点点头。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话语已经不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复杂情绪。不知过了多久，俞仲轻轻地拿起一卷竹简，轻声道：“以前在先生门下的时候，我总觉得天下的君王都很蠢，分明用我们法家就可以富国强兵，就像当年的秦帝国那样，国富民强，无人可敌。先生知道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问我：那你觉得秦帝国是怎么灭亡的？”
薛武安静静地听着，俞仲的先生是在卫国开宗立派的法家宗师扈倕，但薛武安没有想到的是，身为法家宗师的扈倕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秦帝国自从公孙鞅变法之后，走上尊崇法家的道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变得国富民强，用三代人的时间几乎占据了一半中原之地，称帝天下，无国可敌。可是自从第一个称帝的秦昭帝死后，秦国就立显颓态，再难推进一步，国内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危机，终于被当今的薛王推翻。秦帝国灭亡之后，秦帝国最尊崇的法家也陷入了困顿，可薛武安从不知道法家内部其实也有反思。
“先生问完之后，我就呆住了。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俞仲苦笑道，“我只好问先生答案是什么，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他说这个天下间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些事无关善恶，无关对错，说不清也想不通……现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他老人家的话了。”
“说不清也想不通……”薛武安苦笑一声，“的确……”
“我常年沉沦下僚，对这些事所知有限。”俞仲叹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我能够进入中枢，力行变法，就可以彻底改变一个邦国，让它重焕生机，带领天下走向一个新的时代……可是……安西君和王上之间的事，却是变了法也分不出对错，判不出输赢的。”
薛武安看着俞仲，忽道：“当年在於安城，我看着秦军威严的阵势，看着三秦联军的大败，之前相信的那些墨家的侠道也瞬间变得破碎不堪。就算我墨家发动所有的弟子来进行墨守，还是没有办法真正救下一城百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与中忽然笑道。
“当然记得。”薛武安也笑了，“你是法家，我是墨家，我们两个谁也瞧不上谁。我当时还差点就拔出剑来把你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