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语四十七年八月十四,晋阳城已经进入了深秋。凉爽的清风吹拂着城中的每一条街道,吹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风是最为无私的分享者,如果有什么声音进入了风的怀中,它就会把这个声音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
在晋阳城南的赌场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同时也乘着这股风吹到了街上行人的耳朵里。在这些惨叫声中,时不时冒出来一个最为高昂的惨叫声,惨烈到像是在杀猪。
对于晋阳城的居民来说,这个杀猪般的声音并不陌生,他们只是相视一笑,然后平静地走开。
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流无数次经过这里,无数次地听到赌场里的惨叫声,无数次会心一笑。
他们都认识那个人是谁。
一个年轻的男子迈着略有些沉重的步子走到了赌坊的门前。他嘴里叼着一棵草,有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建筑,眼神有点迷离。
他在等人,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出现在这里等那个人。
尽管他内心始终觉得这个任务实在太奇怪,但是做了这么久,他竟也已习惯了。毕竟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他自己无法改变内心对战场的迷恋,自己要等的人自然也改变不了赌博的恶习。
不过他在里面今天的时间似乎有点长……
“杜老板,你听我说,我还有钱啊,绝对有,绝……”
“将军,明天再来吧,明天。”
“杜老板,你要相信我啊,我不是那种随便赊账的人啊。”
“我怕你输急了又把我的钱袋给抢了……”
听着这无比熟悉的话语,门口的男子露出苦笑来,每日他来这里等待,基本都会听到类似的对话。
接着,两个推推搡搡的人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是穿着红色绸缎的胖子,另一个是身高七尺多,穿着黑衣的年轻人。
“杜老板……我们可都是安西君的人……”
“就算是公子来,赌输了还是要给钱的。”
“你这么冷血啊,你——”
“老莫,又来了?”那红衣胖子看见等在门口的男子,犹如看见了救星一般,“赶紧把你们将军接回去。”
被称为“老莫”的男子苦笑一声,摇头道:“行了,将军,今天到此为止吧,有点正事要跟你说。”
被推出来的黑衣男子听后愣了一下,“什么正事?”在他愣神的时候,身后的红衣胖子飞快地给“老莫”打了个手势,迈着与体型不符的灵巧步子跑了进去。
“杜老板,杜——”黑衣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呼叫,却没一个人回应自己,他只好悻悻地走出来,看着“老莫”,“你看,都是你,害得我输得被人赶出来。”
“你哪次不是输得被人赶出来。”被称为“老莫”的男子露出了一脸坏笑,把嘴里的草吐在地上,“走吧,府中有一个客人。”
这两个人,正是已经任职将军的薛武安和他手下唯一的门客莫臼。
薛武安生性嗜赌,担任将军这么久,已经将薛王赏赐的黄金输掉了一半。如果不是每次出门之前莫臼都会限定他钱袋里装的金子,恐怕那一百斤黄金都不够薛武安输两天的。
薛武安咳嗽了两声,故作正经地问:“哪位客人哪?”
莫臼却是正色道:“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公输起。”
薛武安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啊?”
莫臼脸上却仍浮起了坏笑,“你可别小看这个年轻人,我看他这次来是有大手笔啊。”
薛武安走到莫臼身前,苦笑一声,回想着以前与公输起的各种交往,叹道:“我哪敢小瞧他,我这一生只怕三个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莫臼倒没想到薛武安这么忌惮公输起,不由得笑道:“那另外两个呢?”
薛武安轻轻地笑了笑,道:“那便是公子和司马陵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莫臼的意料,“难道没有孟阙?”
薛武安蹙了蹙眉头,他也曾经与武元君孟阙面对面地对峙过,固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但当时薛武安从孟阙身上感受到的,更多是沉沉的暮气,所以心中并未将其看得有多么重。
但是现在想来,他见过的所有武将当中,武元君孟阙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
就连自己的父亲也败在他的手上。
虽然莫臼与自己无话不谈,但是薛武安扔向他隐瞒着身世的秘密。也许以后会说的,但至少在现在,他还没必要把这个秘密透露过莫臼。
“公输起为什么要来找我呢?”薛武安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没安什么好心。”莫臼的语气带着点嘲讽,“听说他明日就要面王,薛王应该会在朝会时候接见他。”
薛武安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总之回去之后小心说话……”莫臼皱了皱眉头,道,“公输起是幽山国人,他这次来薛国,是来劝薛王发兵助幽也说不定。”
“助幽?”薛武安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
徐国与幽山的大战传得沸沸扬扬,没有人能预料到幽山的分裂与重新合一的过程会变得如此迅速。更没有人能想到,一直在与徐国战争中出于下风的幽山国竟然能对徐国实行反击。
看来,在这十几年中,幽山国并没有原地踏步。仔细算起来,这十几年幽山和徐国之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往往都是徐国夺了幽山两城、三城之类的。难道幽山国是主动放弃易水以南二百里土地的?他们是要故意示弱?
但若是徐国加兵,还是很难想像幽山国能够撑住。幽山贫瘠苦寒,远不如徐国富庶,国内又刚刚打过内战,国力大衰。如果去救幽,无疑是极为危险的举动。
薛武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薛武安和莫臼很快就到了自己的府邸,进去之后,他见到的公输起是一个比当初於安城中与自己谈笑风生的捭阖策士更加黝黑精瘦的人。
看着公输起的变化,薛武安几乎要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向正在行礼的公输起回礼,“公输君……怎么……”
公输起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反应过来,“哦,在下第一次当官,很多事情也是第一次经历。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也是很头疼的。”
说完之后,公输起打了个哈哈,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