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户也能看到外头的景色。
徐浩之一眼瞥去，那里正是晴好的天气——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哪一日的天晴。
“冲。”短暂的恍神被桃白业的声音唤回。
洪梦昊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砰”，黑色的雾团从办公室的地面升起，将里头的人团团裹住。
脊背一阵恶寒，与此同时身后那扇门上又传来了“砰”、“砰”的敲击声——不用任何说，他们也明白是什么在拍打。
前有虎，后有狼。
不进则亡。
他们跑了起来。
脚步磕磕碰碰地撞上椅角，大腿边缘一阵尖锐的疼痛，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身后，漆黑冰冷的手碰触着他们的衣角，被触摸到的地方转瞬便腐坏老旧，如同古物一样变成碎片簌簌落地。
洪梦昊发出悲鸣，她全然不敢想象要是那双手碰触了自己会发生什么。
那些人影正冲他们张开双手，他们似乎想要索取一个拥抱，可那怀抱既致命又冰冷，根本不是常人能够碰触的。
桃白业灵巧地蹲下身从两人的间隙中穿过，徐浩之已先她一步，一口气跑到了窗边。
在他面前的是“吕”字型的木窗，插销理所当然般锁着。
他立刻伸手去拔那插销，深厚，声响如同潮水。
“快点！”桃白业在尖叫。
她的声音险些被旧日时光所淹没，在他耳边摇晃得并不真切。
只是以现下的状况，即便她什么也不说，徐浩之也能知道她的意图。
插销一动不动。
洪梦昊已经跑到他们身边，犹如回忆般缓慢的人影紧追着他们的身影。
又是“砰”的一声，关上的办公室门被推开，外头的声响一齐涌入这里，陡然在脊背上再添冰冷。
“哐当”，桃白业弄倒了最近的椅子，黑影向着他们靠近，椅面上的皮革迅速老化败落。
“不是吧……”把它放倒的女孩儿有些傻眼，“这、这根本……”
——没法抵抗。
要是被它们拽住，那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窗户还没好吗？！”洪梦昊也焦急地喊道。
她已经跑向另一侧去拿逃生梯，脚步声穿梭在各式各样的声响中：
桌椅挪动时的刮擦声。
桃白业的呼吸与尖叫声。
如潮水一样四下翻涌的喧闹声。
还有当他用尽全力拽动那插销时、身侧屋子震动的声响。
“快点！”洪梦昊又在催促。
可徐浩之根本没有余力回答她，他已经在手指上使上了全力。
插销很沉、很重，底部仿佛被胶水黏着，他的指尖甚至传来了铁锈的味道，可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咕——哈啊！”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炸开。
声、光、影，混杂在一起变得五彩斑斓。
插销已经被挪到尽头，锈与锈摩擦的声响刺得他耳根生痛。
整个世界都因此而轰鸣，他使出了最后一丝力道——那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用力。
耳边似乎传来了“砰”的一声声响，那些五彩光芒彻底变作一团漆黑。
插销被拔了出来。
他则因突然松开的力道一下子跌坐在地。
“呜！”
“——让开！”
洪梦昊没有理睬他跌倒在地的疼痛，一把把他拽向了一旁。
身后，阴影已经在向他们靠近，桃白业又拖倒了几张椅子，却仍在尖叫：“它们要过来了！”
窗户被洪梦昊一把拉开，她手上拿着逃生梯，外头的空气涌进室内。
梯子被放下。
刹那间，屋子颤动。
他听见巨大的悲鸣席卷而过，声音轰隆隆地发出颤栗。
……是的，悲鸣。
共情刹那地涌上心头，仿佛有谁执意要在这里加入一段故事。
徐浩之头痛欲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视野在痛楚中一阵扭曲。
洪梦昊看样子并没有感受到与他相同的东西，她放好了逃生梯，既没有退让、亦没有等待。
“快走！”她叫道，声音打碎徐浩之视野中的歪曲。
他回神，洪梦昊已经率先爬了下去，外头鲜活的空气刺激着鼻腔。
外头就是白昼时的学校，他翻过窗台，能看见下头空空如也的操场。
“桃子！”脚踩在逃生梯上时，他喊道，“快一点！”
艳阳高照着他的脊背，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的东西布满后背，他慌张地向下移动，险些踩到了洪梦昊的手。
桃白业的身影也很快出现在窗口，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无数双黑色的手。
它们挥舞、摇晃、饥渴、指尖缠绕着黑雾。
丝丝寒意从那些雾中渗出，它们甚至抓到了正向下爬去的徐浩之，让他的指尖开始颤抖。
“快点！”他再度喊道，只是这次不是向着桃白业，而是冲着洪梦昊。
他下方的洪梦昊阻碍了他向下的脚步——明明他们距离开这鬼地方就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他们中最年长的那个其实已尽了全力，惊恐过度的她有些脚软，第一步踏下时甚至险些踩空。
现在的她已经能够看到二楼的窗户，那里显然不像三楼的那样已被打开，可她依然能透过它看见里头的景象。
人影——无数人影。
它们的手摁在玻璃上，每一下就带出一个黑色的掌印。
一双双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外头，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上下移动。
“呜……”洪梦昊颤了颤，差一点儿松开了手中的软梯。
她何尝不想赶快把这些东西甩至脑后？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耽搁的时间了。
洪梦昊咬了咬牙，索性决定放弃攀爬、转而抓着两侧的绳索向下滑去——她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功，但这样无疑更快。
而徐浩之也因此终于能够更快下行，身边的光开始转暗，他一扭头就看见了一轮夕阳正逐渐落向i地平线。
“桃子！”
——还有桃白业。
在他的视角中，桃白业的身上笼上了夕阳的余晖。
她向下了，就像他一样。
然而她却没能成功往下走。
因为一双双黑色的手正抓着她的手臂，试图将她拽进屋中！
徐浩之的眼睛瞪大了。
那些手臂——它们与这眼前夕阳的光辉格格不入，可却偏偏固执地向外伸出。
桃白业小臂上的衣服被那些黑色的手指缠绕，逐渐风化、破碎，她白皙的小臂逐渐染上了黑色。
“桃子？！”
“不、不要！”桃白业在哭。
惊惶的哭声从他头顶传来，那声音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他听到的桃白业的声音。
无助、惶惑、绝望，这些事以往她一贯用怒火来对待，此时此刻，火焰熄灭，余烬冰冷。
“桃子……！”挣开它们！
不，她挣不开的，要是她能够，她会像现在这样哭泣吗？
一股非自然的力量扯住了她的身体，她在一点点变冷，她的温度正在被逐渐夺去。
徐浩之抓住了她的脚踝想把她拽向身边，那些黑雾便猛地在影子一样的手指上跳动，它们向下跃来，猛地对他露出獠牙。
他心底一颤，耳侧便听见洪梦昊的叫喊声：“快离开那里！”
——她离得很远了，是在楼下吗？
她已经脱离险境，此时此刻，或许再无性命之虞——
而他还离死亡如此之近。
既无法从黑雾总救下儿时玩伴，亦无法确保自己接下来安然无恙。
是的，他无法确保，以他现在的状态，他无法确保任何事。
可他想活下去。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活下去。
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个念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凿入他的脑海，在那些悲鸣声与喧闹声的间隙。
它们推动着他的双手，如同带刺的钢丝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把每一根利刺都扎进心肌之中。
思绪百转，刹那瞬息。
徐浩之松开手，飞快地向下爬去。
“啊！”
在他头顶上，女孩儿发出锐利的尖叫。
她的身躯完全被那些黑雾覆盖，黑色的手狂喜地迎接着新生命的加入。
他不敢有一刻耽搁，亦没有胆量向上张望，他只是飞快地行动，近乎凭本能般远离那些迷雾。
天色，从黄昏到了黑夜，一轮圆月从远处升起，惨淡地照耀着身前的废屋。
桃白业的惨叫从锐利到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他稳稳落地，转身跑向已经脱困了的洪梦昊，身后，废屋再度震动起来。
这一次，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悲鸣、还是将他人吞噬了的饕足。
“屋子……”洪梦昊远远地看着那栋废屋，迷茫地喃喃。
“还愣着干什么！”而徐浩之跑过她的身侧，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跑啊！”
——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屋子是否会追上他们的脚步。
他们转身奔跑，破旧的铁门此时此刻已全然不是他们的障碍，两个孩子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大门。
一切终于在这时寂静了下来，夜色如墨，四下无人，唯有远处河边草地上的虫鸣正在回响。
“呼……呼哧……”他们犹如濒死的鱼一样喘息。
徐浩之只觉得自己满嘴腥味，他胡乱地猜想那是未治理的运河的臭味。
他转过头，眼前，夜幕下的校园颓废、破败，所有的窗户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一扇窗中有梯子垂落。
“桃子……”
那女孩儿消失在三楼办公室的软梯尽头。
她被他——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