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停住了动作，就像失去脑袋的蛇。全世界都像是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以及白狼一下又一下拍打的声音，从一开始混杂着微弱的惨叫，到后面只剩下沉闷的响。
郭磊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安静地站在原地。隔了一段距离，他仍是清楚地看见了林奇是如何死去的。毫无疑问，是他的这一拳将林奇送上路的，要深究起来，他该算是帮凶。但郭磊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感觉后悔，甚至有种情绪宣泄之后的畅快感。
他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拳头上。回想起刚才这一拳，他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风老师，原来你在这里。”他自言自语道。
白狼终于停下了动作。它的后脚受了重伤，只用另外三只脚站立起来，这姿态彻底消除了与人类的最后一个相似点。
此时的它，已经完全是一头雪狼的模样。
然而，白狼看上去却有些迷惘。它低下头看了看前掌下的肉泥，又看了看周围的这些人类，动作缓慢，一时间像是还没有攻击的意思。
吹袭不止的雪风忽然停了一下。就在这彻底的寂静里，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段旋律。那是从几乎快变成废墟的旧教堂里传出的。这声音微弱却倔强，仿佛是从砖石的缝隙里执拗地挤出。刚才那些兵荒马乱的时间里，无人能听到它的声响，可它却一直持续着，一遍又一遍。
是德彪西的《月光曲》，马夏尔教给那女孩的礼物。
这一刻，奇迹发生了。在听见这乐曲后，白狼的身上泛起了淡淡的白光。这白光很快就变得耀眼，犹如一个巨大的茧将它庞大的身躯包裹其中。当白光散去，众人眼前再看不见白狼的身影，只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站在那里。
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堂。虽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挡在门口，但他只是抬手轻轻一推，便将它们轻松地推到一边，丝毫不受影响。
在教堂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还在钢琴前毫不懈怠地弹奏着。盲眼的她需要付出比平常人更多的精力用于记忆手指的每一个位置，而漫长的弹奏更是几乎把她的体力消磨殆尽。此时她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弹出的音符时不时就会出现差错，节奏更是开始混乱起来。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始终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这首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曲子。
“辛苦了。”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她旁边这样说道。这是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可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是你吧，白狼先生。”她抹着眼泪哽咽着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原本的声音呢。”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他轻轻地将女孩的手指从琴键上拿开，为她按摩着酸痛的指尖。忽然，他开口说道：“我可以放心把她交给你们吧？”
这话显然不是对着女孩说的，而是朝着此时站在他身后门口处的那些人。男人明明没有回头，却如有神助般地认出了这些尾随而入的英雄们。
“如果把她交给我，我绝对会保证她的安全。”郭磊重重答道。
“那就好。”男人笑了。尽管这是他第一次以人类的姿态和这个人对话，但从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里，他知道这是个值得信任的托付对象。
然而，女孩却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反对。眼睛看不见，她就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把头深深地埋进对方宽阔的胸膛之中。
“不准走！”她哭着说，“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我不要和那些人走！”
“因为我的时间就要到了。”男人温和地笑着，那笑容却比任何表情都要残酷。
他回过头，远远地看着站在教堂门口的英雄们。
“杀了我吧。”他说，“我快要控制不住了，至少请让我在身为一个人时死去。”
虽然恢复了人身，但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清晰地感觉到白狼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在过去，他和灵魂中的“白狼神”无数次地拉扯，他早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被它吞噬。幸运的是，在他生而为人的旅途即将走到终点时，他至少为最在意的那个人挑选了一个好归宿。
“不要恨我，也不要去恨他们。英雄协会是个可靠的地方，会让你顺利地长大。”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你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优雅得让人完全记不得你眼睛的不幸……不，也许那里还能治好你的眼睛！你会看到心心念念的蓝天、白云，草地和鲜花，黑夜里缀满天空的万千星光，还有最美丽的那个月亮……”
“这些我都不要！”女孩大喊。
她能感觉到脸颊紧贴着的部位正在缓缓长出毛发，这些刚长出的毛发锐利得像针，刺痛了她。她的双手已经无法抓住男人的手臂，因为那里正在快速地伸长，变粗。一切就这样无法逆转地发生了，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哭喊，再怎么努力，最后也是无济于事。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动手吧。”郭磊一脸冷漠地说道。他手里握着刚刚捡来的一把枪，此时很平静地给它上了膛，抬起手瞄准那个男人的脑袋。
“等一下！”顾灵玉压下了郭磊的手臂，他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再想想办法吧。也许，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呢？如果能回到协会的话，协会那么多能人，肯定可以……”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不用给他错误的希望了。”荆红叶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从郭磊手上硬是把枪抢了过来。
“队长不在，我是这次任务的副队长，级别最高。”她举起枪瞄准目标，“像这样的罪孽，理所应当让我来背负。”
她还未扣下扳机，神情却忽然一变。因为就在此时，她看到那个女孩一边哭着，一边用双手吃力地举起了一把手枪。这本是她留给女孩防身的，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时候被拿起。
“让我来吧。”
她努力睁大被泪水淹没的双眼，定定地朝着男人脸颊的方向望去。在闪烁的泪光中，原本无神的双眼像是带上了异样的神采。
“让我来。”她对男人说道，“我送你上路，然后我跟你一起走。”
男人愣住了，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着那样的眼睛，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应一声“好啊”，然而理性却阻止了他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冷静一下，不要辜负他的好意啊！”荆红叶劝道，“你还年轻，就当是为了他活下去吧！”
“你们住嘴！”女孩恶狠狠地吼道。
她扭过头，朝着门口的众人大声说：“他说你们是什么英雄，可是英雄难道不是在关键时刻就该登场了吗！白狼先生一个人救下了我，救了那么多和我一样遭遇不幸的人，他才是真正的英雄，他才配！你们算什么东西！”
“当他一个人奋战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们知道吗？如果你们真是英雄，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就向他伸出援手呢！白狼先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可他也是个需要帮助的人啊！”
她咬紧牙关，朝着众人恶狠狠地喊道：“他只有我了，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
就在这时，他们头顶上的一块天花板突然掉落下来，就落在距离他们不到半米处，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女孩吓了一跳，双手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了男人的手臂，纵使那手臂已经兽化了也不肯松开。白狼的皮毛坚韧，她却连指甲都陷入了肉里，在那上面掐出了血印。
死都也不要松开。她以实际行动清楚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之前累积的破坏终于让这座教堂不堪重负。掉落的天花板仿佛一个信号，预示着教堂即将倒塌的结局。顾灵玉焦急地朝着那两人喊道：“你们先过来，这里就要倒了，出去再说！”
然而对于两个已经一心求死的人来说，哪怕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了，那又如何呢？
“已经够了。”郭磊说，“你想要践踏她的觉悟吗？”
他一手拉起还想努力的顾灵玉，另一手揽过荆红叶的肩膀，再推搡着米兰，就这样硬拖着另外三人转身走出了教堂大门。在他们身后，一块又一块的砖石渐次落下，这座始建于百余年前的教堂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砖石落下的震动沿着地面传递，惊动了周围的大树，于是那些枝桠上的积雪也随之坠落在地，像是在为这个老邻居和那其中的年轻人祭奠。
他们听见一声枪响，然后是另一声。在重物纷纷落地的闷响中，这两声并不明显，却仿佛在一瞬间就带走了周围的所有生机。
就像一整个冬天倒塌了。
“你真的是人吗？”顾灵玉咬着牙说。
“绝对的理性判断，事不关己的超然态度，说什么‘你想要践踏她的觉悟吗’！说得好，可这只不过是一句漂亮话吧！那边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啊！”
他猛地抓住郭磊的肩膀，硬把他扳向自己：“你怎么可以那么冷酷地做出决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甚至不用掉一滴眼泪！”
就在郭磊转过来的这一瞬间，顾灵玉突然看清了他此时的脸，顿时愣住。
“对不起。”他木然说道。
“没什么。”
郭磊仰起头，用力揉了揉眼睛。
“只是有风吹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