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知道,这一天,在江湖中和庙堂上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过去的几百年,江湖中发生的天大的事情都比不上庙堂上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毕竟是万民生计所系和民心所向,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撑死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天下间一丁点的毛毛雨,数以亿万的黎民百姓还没有沾上一点点,雨就停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发生的事情,江湖凌驾于庙堂,甚至于整个天下,都被这桩江湖事所撬动。
先说庙堂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两天魏景帝冉讳小白率皇后嫔妃及文武百官上自长安逶迤而至嵩山封禅,结果走到半路上遇到了刺客,当着堂堂承露台四大金人的面,把景帝冉小白的脑袋摘走了,百官哗然,滞留嵩县,北魏国祚动摇。值此大厦将倾之际,监国的太子冉建文宣布继位,并在未央宫里一口气诛杀了三名权臣,抄家灭族清洗故旧,长安城一日间砍掉了上万颗脑袋,中书省为之一空,尚书省十二名左右侍郎杖杀了七名,乃至于刑部无人主事,逮捕和刑决的文书都无人签判。
只有门下省尚算完好。然而门下省不过是伺候皇帝起居出行、赞画事务的,门下侍中钱贵原本就是太子的人,这下由门下省转去了禁军,担任宿卫禁军都点检。
伴随着中书省尚书省百官一空,建文太子视为己出的门下省诸官员开始向中书尚书两省迁转,太子一个上午时间亲自批转了一百多道任命文书,就在这时,刚由门下侍中转任京师宿卫禁卫军都点检钱贵造反了,禁军诸班直气势汹汹杀奔上书房。太子在小太监们的保护下仓皇逃出长安,逃往城西上林苑,行至长安城外黄金台,太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莫名惊恐起来,决定掉头逃往洛阳。
然而这天黄昏,他们在黄金台外遇到了一个穿着富贵,但比起太子等宫人而言还是太过简朴的老人,老人叫李晚晴,他在这座无名的凉亭里等了太子很久。
李晚晴请建文太子喝了一盏茶。太子只能欣然从命,因为这个世界上能拒绝李晚晴邀请的人不超过三个,恰好他并非这三个人之一。
一盏茶后,太子当场下诏,自承帝位得来不正,愧对天下苍生,遂决定将帝位禅让给温良敦厚的颍川王冉建旻。
恰好,冉建旻那天就在那座无名凉亭附近喝茶,“巧遇”之后,建文太子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与颍川王冉建旻完成了帝位的交接程序,他当着一众忠心耿耿的太监的面,将那枚传奇的金镶玉传国玉玺交给了冉建旻,从此冉建旻不再是颍川王,而是北魏武烈帝。
夕阳在建文太子的身后如鲜血蔓延,当传国玉玺重重压在冉建旻的手心时,夕阳沉入地平线,满月在夜空中浮现。
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庙堂上的事。
在完成了最后的交接之后,武烈帝冉建旻向李晚晴点了点头,后者带着建文太子坐上马车,向着黄金台行去。在黄金台上,高十数丈的十二金人手托金盘,盘中盛满清露。
十二名枯朽老道端坐金人脚下,默默结印画符,整座黄金台上已经布满了朱砂与黄纸勾勒的复杂符文。
北地道士多来自终南山全真教,与以符箓为主修的南唐龙虎山正一道不同,他们修行内丹,辅以符箓。所以与龙虎山正一派的道士们擅长以符箓借用天地之威不同,全真教的道士们本身就是不可多得的武道高手。
现在,十二名全真教武道高手,居然以南国正一道的符箓手段,辅以自身的内丹性命修行,在准备一件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建文太子侧过头,疑惑地看向李晚晴,后者面无表情,向巨大到至少十丈见方的符阵中央扬手示意。
建文太子此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怒吼,奋力挣扎,甚至对李晚晴拔剑相向。
最后,叹息着的李晚晴将手脚全部折断,奄奄一息的建文太子,像丢一包垃圾一般,丢到了黄金台的中央。
幽蓝色的光芒从建文太子的身上升起,丝丝缕缕,宛如抽丝剥茧,建文太子就在凄厉的惨叫声中,不断发散出丝缕状的光雾,直到最后,他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惨叫和哀求,大半截身体彻底消失,只剩下胸部以上的部分,而他的血肉,正在一点一点蒸发成幽蓝色的血雾。
他最后的目光一定是哀怨而绝望的。
当建文太子在人间的最后一丝遗迹都化成漫天血雾之后,承露台十二金人围出来的空间中,乱无头绪冲撞的血雾缓缓转动了起来。
然后就是我曾经在龙虎山看到的,那连绵丘陵山坳里直冲苍天的血色光柱。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另一个我出现在那里,阴差阳错搅乱这一切。
血色光柱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月上中天时,血色光柱缓缓消散,在黄金台十二金人中间,缓缓流淌的幽蓝色光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住转动的漩涡。
这一刻,远在临淄的某座连绵高宅大院中的姬蜕,双眼翻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仿佛永远不停旋转的漩涡,是一扇门,仿佛撕开了这个世界与另一个,甚至另一些的世界之间无形的膈膜。
月满人间的这一刻,月光之下,漩涡逐渐扩大,三尊厚厚的水晶柱仿佛冰棺,从旋涡的迷雾中显现出来。
即便是李晚晴,也满脸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在他身旁,终南山全真教掌教兰道玄浑身发抖,连拂尘跌落在地也丝毫不自知。
兰道玄喃喃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玄牝之门已开,李兄,你要做什么就快点做,但愿未来,我全真教不至于成为全天下的千夫所指……”
李晚晴郑重地走向漩涡,一步一停,仿佛走得十分艰难。
月光下,三尊水晶柱亦真亦幻。三尊柱中,封存着三个人。一个是月桂色长发,一身戎装裙甲,双手持剑立于面前,飒爽英姿的女将;一个是拄着木杖,裹着镶嵌金边的黑袍的垂暮老者;另一个,是一身深蓝风衣,手持丈许狭刃长刀,背后居然舒展开一只翅膀,仿佛折翼飞鸟的白发青年。
李晚晴犹豫了片刻,伸手按在了白发青年的金黄色晶柱上。
这根水晶柱倏然发出了咔咔的崩碎声,裂隙从李晚晴的掌心向上延伸,清脆的崩解声仿佛急雨,连绵不绝。
另外两尊,则缓缓隐于迷雾。
姬蜕颤抖着,说:“门开了,门开了!”
一地水晶碎片堆成了小山。白发青年展开独翼,居然诡异地悬浮在了空中,他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李晚晴,略微的诧异之后,嘴角弯起了玩味的弧度。
“跪下。”这是这个白发青年来到这个世界上说出的第一个词。
李晚晴额头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他背着手,微微一笑:“哦?有趣,有趣。”
这一夜后,江湖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细细说来,也可以说是三件。
第一件,黄金台中央,传说中的玄牝之门打开了。
第二件,延续了数百年的黄金台和十二金人,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只剩下那缓慢旋转的玄牝之门在离地丈许的空中。
第三件,一个背生独翼的白发青年横空出世。与此同时,江湖四大神话之一的承露台主事李晚晴重伤濒死,匿迹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