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否则打死我也不相信，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龙虎山就能拿出八荤八素四个汤来，入席之后一听介绍，发现席上又全是素菜，所谓的八荤，不过是后厨那个叫卫龙的厨师，用豆制品制作出来的假肉，什么假鸭舌啊，假猪肉脯啊，假凉拌牛肉啊，假鱼啊，素鸡啊什么的，不仅做得惟妙惟肖，入口的味道也和真的差不多。要不是姬搏示意我不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我绝对不会控制我的吃相，当时桌山的盘盘碟碟，我每只也才舔了三遍而已。
宴席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在殿下居然还有歌舞，这群道士们还真是很会享受生活啊。
宴饮结束之后，已是二更时分，姬搏给我们眼色，示意我们早点回去，少说话，别漏什么破绽。他自己则和源清、源静、源宁三个老道士继续推杯换盏，颇有上位者的从容和气魄，甚至还提议把臂夜游龙湖山。我是不敢去的，姬搏让我们各回各家正合我意，我就怕走到一半被人看破，一掌一个结果在了半道上，直接丢进栈道外面的泸溪河里去，销声匿迹，连个鬼也看不到。
送我回厢房的是白天那个挨了一巴掌的明德道士，他白天那一掌应该真的很疼，到现在半边脸都是乌青发紫，肿得如同一个猪头。即便如此，他还是笑眯眯地，仿佛没事人一般，在我前方引路。在上清宫精致的雕廊里行走。时不时就有小道士，远远看见我们，惊恐而紧张地隔空行礼。
我忽然想起进山门之前看见的在群峦间袅袅腾起的黑烟，总感觉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就好像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而且力道越来越大，让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莫名焦躁紧张。我转过身想要问问明德，但看见他臃肿的半边黑脸和挤出来的谄媚的笑容，在此刻因为那半张脸的臃肿，显得反而有些凶狠。
明德问我：“贵客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我说没事了，本来想问一个问题的。
明德立刻来精神了，说：“您有什么问题就问我，您放心，我准备好了，保证不会丢咱们龙虎山的脸！”
我张了张嘴，翻了个白眼，说：“几更天了？好像有点没吃饱，还有吃的么？“
明德发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应该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中年人了，总有压力大的时候，难免会失态，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
明德指着我们来的方向说：“从这条路走下去，走过两里，向右走一里，第二个路口左转，走一段盘山路向上，再右转，走三个路口，看见那边的符箓阁，走右边小路，穿七个月门，沿围墙向左，再向左，在有老槐树的那个庭院往右，再下石阶，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哎呀太麻烦了，要不我带你去吧。“
我说算了算了，听你说完我都饿饱了，你们这什么破食堂，藏得那么深，存心不让人吃饭啊。得了得了，既然如此，就当我随便问问吧。
没想到明德还来劲了，这下更是非要拉我去见识一番，还偷偷贴在我耳边说今天的盛筵虽然隆重，但毕竟都是素菜，不顶饿，贵客这会儿肚子饱了，没准不到三更就饿了。饿了就要吃饭，那边有的是蜚声海内外的名菜，什么天师板鸭，什么板栗烧鸡，什么太极豆腐，多了去了，更有那丰富多彩的板栗酒和餐桌文化，来了龙湖山不去见识一番，实在是可惜。
架不住明德的盛情，我只好跟着他又折返出来，路上倒不是我想象的黑灯瞎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灯火通明了，每隔几百步，就有小道士提着灯笼跟着我们照明，我抬头看看天色，天上早就漆黑一片了，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小道士们肯定都已经休息了，才不会这么一边掐着自己大腿，一边神采奕奕地等在路旁与我们巧遇呢。这果然是领导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啊。如此，我心里也更加戚戚，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所谓的什么领导，现在吃的这些苦到时候一口气喷发出来，那得多可怕。
吃饭的地方叫二更食堂，据说是张天师的小舅子开的，已经出了龙湖山天师道的地界了，所以能这么不讲道理荤素不忌。我们一直走到了山脚下，又是一座小码头。龙虎山这个地方，泸溪河是绕山而出，所以有的是这种两三只小船的小码头。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一艘小舢板停在码头上了，撑船的艄公严阵以待，就差没有脱口而出“为领导服务”了。明德向他举手示意，艄公立刻回应，并告诉我们要等一等，另一位贵客也要来。
小半柱香后，我很尴尬地向同样被一个小团队簇拥而来的姬丁挥手示意。
怎么会这么默契呢？我感觉我们真不愧是出自一门，居然连瞎扯淡的借口都是一样的，这要是被姬搏看见了他会怎么想？他带了两个吃货出来？还是两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吃货？
艄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和姬丁，明德和另一个陪着姬丁的中层道士，四个人面面相觑。我觉得我们的内心都在呼吁，船再开快一些吧，到了地方吃晚饭，这场尴尬的相处就结束了吧。
渡过泸溪河就是目的地，这倒是很近。
所以当我们面对姬搏和簇拥着他的三个老天师时，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的尴尬持续了差不多十几息，最后姬搏强忍着笑指了指面前的空位，说：“正好有位置，大家就别另开了，来来来，一起聚两杯……现在咱们只有兄弟，没有官身。”
我心说谁特么知道你扮演的是什么鬼官身啊，如此才是最好的。
面前三个老头的表情却好像有点严肃。
长得最魁梧的天师张源静忧心忡忡道：“大人，您不再考虑一下？”
姬搏笑道：“喝酒，喝酒，上好的天师板栗酒啊。”
我拿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打算今天靠这杯酒撑过去了。
上山以来一直反常沉默的姬丁却突然说：“今天……贵派之中，是有人在渡心魔，破虚神境之关么？”
一言既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的小酒馆里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得见。
良久，一个声音响起来：“是啊。”
我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声音居然不是场上任何一个人发出的。
这声音从后厨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