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月。
云水城下一片死寂，除了时而穿过的戎人巡逻队外便再没有别的动静。
城下大帐中，十三那颜中的和卓这会儿正吃着烤羊肉，和手下的几位幕僚商议如何破城。虽说如今云水已经缺粮，就算这样围着也能攻下。可他们背后有王命在身，已经在洛水耽搁了虚弱时日，上峰早就按耐不住了。
如今其余几路义军连战连捷，大有反攻长安之意，如今若能攻下东疆，便可重创联军的锐气。
“大人，我们就这么围着便是了，何必自讨苦吃啃这坚城呢？”其中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幕僚道。
“你懂个屁，老子头上那么多王爷敦促，我若再止步不前，信不信你我的脑袋，将来都会被他们提到大汗面前去请赏？”
和卓很清楚那帮在阿米尔身边的马屁精，自己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生怕自己的功劳被抢，便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自己身上。大军即将开拔，到时候他们只需围住此城，不让守军出来便能让东疆门户大开。
如今陈梁城中的义军少得可怜，若是大军来到，不出三日便能拿下东疆的治所，进而直捣秦阳。如今柳氏的主力皆在秦川，只要能将莫家连根拔起，剩余的柳家残部根本不足为惧。
前几天，这城中的守军才组织几波人前来袭营，倒是跟他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可这几日却安稳了不少，和卓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若他们真是在城中抵抗无望，只怕早就献上降书了。可是到如今他们却没有丁点儿投降的意思，这死一般的寂静便让他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随阿米尔大汗统一诸部，也经历过上百场战争，何况此次东征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先锋官，在战场直觉方面还是挺准的。如今城异样的安稳，便只有一只解释。
他们想要殊死一搏！
和卓顿觉不妙，随即喊道：“传令下去！命令各营带甲而眠，夜晚巡逻的士兵增强一倍，防止敌军夜袭！”
“是！”
待侍卫们行完礼刚准备出帐传令，和卓捻须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补充道：“慢！记得增派人手去东面，防止殷人东逃！”
待他军令传下去，身边的幕僚各抒己见，但绝大多数都认为他多心了。毕竟他们已围城近十日，守城殷军早已没了斗志，人数亦不占优势，自然不会做这等以卵击石的蠢事儿。
而此时的云水城墙上却显得格外安静，连平日里巡防的士兵都不见了踪影。
这会儿，别说是有着百战经验的和卓不相信他们没动作，就连刚刚叫嚣着他们不会突围的幕僚们也闭上了嘴巴。此时此刻的戎人大营，上到那颜下至士兵，皆已绷紧了神经，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蹦出来的殷人士兵。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云水城中早已空无一人。
三日前，橘义久从城外突围进来，柳漠尘还觉得奇怪。自己这位老师虽说功夫了得，但也绝非神仙，怎可能从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城来。
可当他看到镇西那棺材铺的地道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位好老师料定戎人放手最为薄弱的便是西面，所以他便带着自己的镇海死士们，围着云水地界绕了一大圈子，到了洛水之东云水之西，从那里开始挖掘坑道，最终连入城中。
围城不过半月，可他们早在戎人大军到来之前的三天，便已抵达了西面的山谷开始作业。待戎人到达之后，他们便全员藏进地道之中。他们身上有准备好的干粮和饮水，地道也有许多处通风孔。
于是乎就出现了这么一场奇妙的场景。
地表之上是杜雷诗所率领的莫家义军与戎人拼个你死我活，地表之下却是他们这些昔日的镇海死士，如今活脱脱成了土行孙开始挖掘坑道，为的便是这奇袭之计。
他们临走时，还特意将城中许多处房屋内布置了大量易燃引火物，再配合上莫家精妙的机关陷阱。若是这帮野蛮人胆敢入城，迎接他们的便是一场燎原的复仇之火。
如今在营中不知所措的和卓等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城中的数千人早已藏在了他们西面的深山上。那个他一直久攻不下的城池，如今竟是一座空城。
西山上，柳漠尘看在此处拿着周遭的地形图，看在山下的戎人大营，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莫寻白见他又走神，便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问道：“喂？！想什么呢？”
柳漠尘意味深长道：“我没想到……这个故事开头便是由于一把火，没想到故事的结尾……竟也有这么一把火。”
柳漠尘看着山下的这帮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的戎人，心里虽有愤怒，但想到的确实这之后的问题。
若是柳家真的错了，为了复仇引狼入室……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这场争夺天下的棋局，他又该扮演怎样的一个角色？柳家将他们对自己的影响，潜移默化的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如今的他和真正的自己，倒像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曾经在萧家寨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自己或许真的……是柳家的私生子也说不定。他开始质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恢复过来的记忆，不过也是被柳家所利用，捏造出来的一些东西罢了。
“火？什么火？”莫寻白一脸茫然，毕竟他们商讨此事的时刻她可不在场。
“没什么……”
说完，柳漠尘便转身准备离开。
莫寻白抢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疑惑道：“我发觉你这个人越来越奇怪了，你从前不是最讨厌那些话说一半的人吗？怎么？如今你也跟他们学了？还真是跟着好人学好，跟着坏人学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漠尘忽而好奇自己心里的问题，难不成真能从她的嘴里得到答案？
“我问你，若是一直以来你都被别人当做棋子，用以他们自私的目的，最终迷失自我……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你会怎么做？”柳漠尘问到。
莫寻白原本以为他是说笑，可借着自己手里手提灯笼的微弱光亮，她看到的确实一张决绝的脸。
“人非圣贤，做错事总是难免的。关键在于你是谁，你想成为谁。我也不是神仙，没资格去批判别人的对错，但我若是真做错了，肯定是会改的。”
说到这儿，莫寻白还专门补充了句。
“你可千万……别活成你自己最讨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