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间寂静下来。琴似乎也写累了，收起笔，干脆在那张纸上躺了下来。霍尔顿想了想，把旁边的外套盖在了她身上。
她想说这些话恐怕已经很久了吧——然而十二年来，没有人有哪怕一点意愿去听她究竟想要说什么——少年难过地想，即便是今天，也是因为他要询问老团长的消息。霍尔顿心想，任何人都需要倾诉。人不是独自一个就能活下去的生物——可她就是独自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现在所作的一切，那就是他了：他也曾经仅仅为生存而活着。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什么时间了，但是两个人都这么累的情况下，想必也很晚了。他踩灭篝火，留下一些延烧的碳，拔开花匠赠予的小瓶子，在营地周围洒下那种据说是可以防止亡灵靠近的毒素。然后，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槽，把自己卡进去，锁上双手和双脚的镣铐，沉沉睡去。
夜晚的梦很混乱，他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什么样的梦了。不过燃遍全身的那种炽热感并没有出现——这通常意味着他没有发病。
地洞中无法辨别时间，霍尔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漆黑的穹顶不仅限制了他的身体，也压抑着他的精神。
他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什么东西在移动，有人拍着他的背后。
少年勉强自己睁开眼睛。
他的面前是一张因为绝望和恐惧而僵硬的男人的脸，还带着余温。
霍尔顿吓得哇的一声跳了起来，但是因为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铐着，少年像鲤鱼一样滑稽地打了个挺，跌回坑里，摔得脑壳生疼，眼冒金星。
他晃晃脑袋，看见少女正在自己头顶上，冷淡地盯着他；女孩的对面，他刚才的位置，那张扭曲而恐惧的脸，属于一个匍行的男子。
霍尔顿低头，勉强用舌头把密码调整成正确的位置，解开了手铐和脚镣。
一张纸条递过来：“他刚爬过来。”
少年揉揉手腕，站了起来，轻推了一下那个男人。
他轰然倒地。
霍尔顿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他虽然身上的体温还没有散去，但是已经死了。少年点起篝火，洞穴里光线一亮，他才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个男人身子下面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从洞窟外面一直延伸到篝火旁，血迹的尽头消失在篝火照不到的深沉的黑暗里。他显然是在濒死的时候看到了霍尔顿留有的火种，拼尽全力向他们爬来，却在触碰到霍尔顿——这也就意味着能够得救——的前一刻耗尽了体力，死在了他的面前。
至于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触碰，是琴。在他睡着之后，少女一夜未眠，替他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霍尔顿把他翻过来，男人身上穿着什么衣服和甲胄已经无法辨识了，因为他的整个后背都被打烂了——字面意义上的。本来应该保护最全面的背部，被无数子弹打的像是筛子一样。而他的小腿胫骨上有两个茶杯大的缺口。
“你就是一直不睡也救不了他，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在全身内脏毁了三分之二的情况下还活着。”另一张纸条递过来：“他能爬到咱们面前，就算是没有辜负圣武士生命顽强的特性了。”
“他是圣武士？”霍尔顿一愣。
女孩爬过来，将男人正面斗篷上的徽标揪下，那是红色和黄色宝石镶嵌成的日出。
霍尔顿拿着那枚圣徽发呆。
琴却没有理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搜起了这位前圣武士的尸体。少女熟练地从尸体上翻找出一堆碎纸片，一个小小的皮夹子，一枚形状奇异的银戒指。然后，她从腰上拔出短剑，开始拆分圣武士的尸体。
少年急忙阻止道：“他已经死了，何必……”
女孩指了指地上男人的伤口，又指了指男孩肩上的弹痕。霍尔顿思索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他理解了少女的意思：她要看看是什么怪物把这名黄金阶的大骑士打成这样的。
琴开始了肢解。
整具尸体被她分成了八块，小刀飞速地挑动着，一粒又一粒变形的弹头和盔甲碎片从残破的肉体中跳出来。霍尔顿甚至不敢去看那团模糊的血肉，想起它一分钟之前还是个人，他就越发地内疚和恶心了起来。
琴用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的高难度姿势完成了拆分整具尸体并且辨认所有伤口的工作，比正常人杀只鸡还简单。
她用旁边的废纸擦了擦手，将那一大团沾着血肉的金属碎片进行分类和组合，最后拼出了一件半身甲的大半部分，将近三磅的子弹残骸，还有几块奇怪的金属碎片，是从腿上没有缺口的地方和小腹中取出的。
女孩先指了指那件半身甲的碎片，霍尔顿会意：正常的盔甲对那种绿光怪物是没有多少防御效果的。
然后，她指了指那些子弹头。
敌人很多，绝对不止一两个，可能整个见鬼的墓窖下层都是这些东西。
最后，少女指了指那些奇怪的尖利的金属碎片，又指了指地面，做了一个从下而上爆炸的动作。
霍尔顿浑身发凉。
如果他们在走到这里的路上遇到了这种鬼东西，怕是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女孩拿起了兰森德尔的圣徽，揣在兜里，将皮夹子，戒指和碎纸片递给霍尔顿。男孩打开夹子，很不幸，里面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而钱在现在是没有任何卵用的。至于那枚戒指，戒指上面有个奇怪的徽记，他看不懂。
最后就是那堆碎纸片了。虽然有不少弹孔和焦痕，霍尔顿还是拼出了它原来的形状。因为纸上有很多他熟悉的线条，那就是他曾经见过的西斯敏大墓窖的结构图。他顺着五层疏松饼干的结构一张一张拼好。
这张地图和他见过的结构图只有一个区别：在墓窖的最下面，用红笔重重地打了个叉。
他正在疑惑，女孩费力地爬到他身边，盯着那张地图看了一会，指了指他的背上。
“要走了吗？不吃点东西再走吗？”
琴指着地图上墓窖旁边标识着的一条地下水脉。的确，一般的坟墓里不会有水源这种东西，但是西斯敏大墓窖在变成墓窖之前，首先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地洞。所以事实上，的确有一条地下河从墓窖的旁边经过——只要他们走到哪那里，打通墙壁，就有水喝了。
霍尔顿明白这一点，他们现在确实没什么饮用水了。墓窖的每一层虽然不小，可是也不太大，以霍尔顿的脚力，他们今晚就能走到河边。在决定如何走出这里之前，他们得先保证自己有足够的战斗力。
而且，这里可能也很危险。
现在的问题是，这里的地形已经经历了几次垮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找不到路。”他坦诚地对少女说。
女孩伸出手去，随着篝火的闪烁，她的影子飘忽不定地摇摆着，最后从她身边脱离。女孩在地上写道：“我去找路，不过我施法的时候不能动。”
而后，她的影子化作四散的细线，从每个坑道中爬出。而少女自己则像标本盒里的蝴蝶一样直直地躺在地上。
少年长叹一声，把他们唯一的一件可以保暖的外套裹在了女孩身上。他倒是没什么，可是琴本来就很虚弱，就算他对阴影之力一窍不通，也知道这种法术肯定是要消耗很大能量的。
他答应菲苾保护这个女孩，就会一直到底。或许在很多年之后，他也会变成一个拿诺言去交换唾手可得的利益的人；可是至少现在，他不会背叛自己答应的事情。
丝线很快收了回来，少女像是网中的蜘蛛一样叹息了一声，睁开眼睛。
少年把地上的火堆踩灭，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女孩，走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一小时之后，奇境与他们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