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在那之前，他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度过的。那个梦里，他只有一把匕首，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怪物。有的他见过，比如邪眼，有的他没见过，还有很多是无数散碎的意象拼在一起的，比如长着无数只手臂的眼球，头顶分成了四瓣的精灵，还有根须是肠子，枝丫是人手，果实是眼球的怪树。他在成群结队的怪物中奋力地拼杀着，调用着自己所有的身体部位去攻击敌人。不知过了多久，没有被切碎的怪物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将那棵怪树切碎成一块一块的组织，颓然地坐在地上。面前已经全是残肢碎块，而他的身上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一间宽广的屋子里面——不是树屋，看起来似乎是村子里某个人类的屋子。他的左右都是床铺，面前的椅子上，埃尔德隆正喝着一杯茶。
“你醒了？”老人放下茶杯。
“是的。”霍尔顿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这间屋子原本是卡罗尔家的，你应该认识她的儿子小罗德。”埃尔德隆站了起来，望着天花板，悠悠地说：“她们一家三口都死在了那只畜生嘴里。”
少年的心猛地一沉——他早就猜到会有人去世，可是还是……
“昨天的事情，是我的失误。”老人没有看他：“我过于自大，过于轻视一只白银级的地下怪物所能造成的杀伤力，过于相信我自己的学徒……”他的声音很平稳，可是霍尔顿能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摔在老人面前的地上。
“这个村子是我建立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四百年，除了远航去过一次大秦之外，我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老人继续说：“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着他们从一个幼童长成青年，结婚生子，慢慢老去，再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小霍尔顿，人和树木是有相似之处的。”
男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需要感谢你，我的孩子。”他仍然没有回头：“如果没有你的话，这里就会被从地图上抹去。人类是不会在意我们的死活的，他们更希望我们自生自灭。而现在，至少，我们只死了……只死了三分之一的人……”他再也坚持不住，说不出话，苍老的声音哽咽着。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许久，老人说：“但是我们毕竟还有希望。野火过去之后，森林会从灰烬里重生；严冬退却之后，鸟儿会在春天里欢歌。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放弃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希望。”
老人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转头看向他。
“……”霍尔顿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些话全都噎在嗓子里面，说不出来。
“可是，孩子，我不能留你在村子里面。”老人艰难地说。
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生物，孩子。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他坐在椅子上，面容严肃下来：“你的破坏力不亚于那只怪物——尤其是你的眼睛变成红色之后，一般的青铜阶都不是你的对手，而你的破坏力和自我恢复能力远远超过一般的青铜阶。”
霍尔顿心中泛起名叫悔恨和痛苦的泡沫。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是的确，艾尔莎可以抑制你的暴动。”老人直视着男孩的眼睛：“这种抑制不是没有代价的，孩子。我家的傻姑娘在用她的本源力量压抑你的嗜血冲动。如果她再来上这么几次，就会变成毫无力量的废人。她自己可能并不清楚这点，但是我作为她的爷爷，不能让她作出这种选择。”
少年低下头：“对不起……”
“你不需要说对不起，孩子。”埃尔德隆叹了一口气：“相反，是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你是整个村子的恩人，可是现在我们却要把你赶走……”
“艾斯特斯叔叔和艾尔莎怎么样了？”霍尔顿咽着唾沫，艰难地问道。
老人指了指旁边的床位：“都没醒呢。他们伤的要重一点。艾斯特斯那小子的胳膊断了，还好我还会几个接驳肢体的神术；艾尔莎一个月没法沟通自然原力，不过那都不是什么大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现在的问题是你。我对于你的情况完全没有办法——的确，我们德鲁伊可以观察生命的血脉和本源，可是我完全看不懂你究竟是什么种族。”
霍尔顿疑惑地看着老人。
“毫无疑问你是半精灵，那么你的父亲或者母亲至少有精灵的血统；可是构成你血脉的另外一半，我没有见过。”埃尔德隆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看起来像是深渊的狱火，却充满了秩序；如果说不是恶魔而是魔鬼的话，你的灵魂上又没有某位魔鬼大公的归属印记…”
“…谢谢您…”霍尔顿低着头说道。
老人摆摆手：“别急，我解决不了，不代表没有人能解决你的问题。”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卷轴：“既然你是在我们家出的问题，我对你就有责任。你拿着这轴字帖，去找我在秦国的老友，他叫王明，字尊德，你叫他王尊德就可以。”他郑重地说：“老王游历东西大陆数十年，对各族各国都有很深的了解，你只要把卷轴给他，他一定能帮你解决。不过我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住在秦国，毕竟他太喜欢周游了。”
男孩接过卷轴，眼眶有些湿润。
“反正就是尽量不要伤人。这次爆发之后，你的血脉应该也能够安分一阵子，不必担心。”老人皱着眉头：“你现在想去哪里？东边还是西边？”
霍尔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爷爷，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您不要担心。”他跳下床：“我今晚就走。”
“不和我儿子他们再见一面了吗？”老人叹了口气：“至少让他们送你一程……”
“没关系的。”男孩低头。
“那好吧。”埃尔德隆不再阻拦：“山高路远，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男孩走出了房间：“我去拿行李。”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再见了，爷爷。”
埃尔德隆看着他眼角流下的泪水，对他挥了挥手。
门轻轻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