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绝对没有！”江尧连连摆手，“那时和赵里相斗，一不小心打烂了箱子，这才看到那画像的。”
纳兰蓉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落寞。“临行之前，我曾犹豫过许久是否要带上那张画像，就怕被人看破身份。没想到……算了，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真的要听吗？我的故事。”
江尧正了正身子，道：“洗耳恭听。”
“阿苏。”
“你说什么？”
“我的名字，叫阿苏。”
女子开始了讲述。她的声音柔和而遥远，像是在诉说某个发生在数百年前的陌生人的故事。
“我是瀚州人，父母都务农为生。十三年之前，用魏朝的历法来看，应该是建兴六年，那年我五岁。北蛮绕过殇阳关，入侵到瀚州之内。他们烧杀抢掠，在瀚州与朝廷的军队周旋了半个月。我和父母在混乱中走散，被蛮人俘虏。我被带回津台，随行的大约有上百个像我这样的俘虏，大多都是妇女和孩子。”
“蛮族骑兵满载而归，我们这些俘虏被聚集在一起，周围不是草原就是沙漠，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蛮族的大人物们聚在一起，商量俘虏的去处。可汗的女儿——也就是真正的纳兰蓉，年纪和我相仿。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可汗命令她在俘虏中挑选一个女孩做自己的侍女，纳兰蓉最终选中了我。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做她的侍女。在魏朝生活时我从未到过怀阳，这么多年过去，当年认识我的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都已不见踪影。”
江尧突然问道：“真正的纳兰蓉，是个怎样的人？”
名叫阿苏的女子嘴角流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那是江尧从未在阿苏身上见到过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妙龄少女纯真的微笑。“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挑选俘虏的时候。那时她年纪还很小，个子也很矮，却把头昂得高高的，学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上位者的样子。挑选侍女时她冷着脸，走起路来有板有眼，细细地打量我们，旁边那些蛮族武士都在偷笑。”
“我被选中后，就被送到纳兰蓉的营帐里。她端坐在椅子上，但双脚甚至还够不到地面。她似乎想拿起腔调来训斥我一顿，却半途斜了劲，和我一起笑成一团。从那以后我一直心甘情愿地侍奉她。我年纪略大她一点，但她从小娇生惯养，可汗十分宠她，所以她一直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心里，我始终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我们相处的很融洽。三四年之后，我习惯了在漠北的生活，居然渐渐都不再能回想起自己是个汉人了。公主大人待我极好，完全不因为我是个俘虏或奴婢而轻贱我。十二年过去了，津台早就成了我第二个家。”
江尧道：“不只是纳兰蓉，对吗？”
阿苏愣了一下，随后微笑道：“是啊。不止是她。身边的蛮人对我都很好，我曾听说被抓来的俘虏会有多么惨痛的经历，在我这里统统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纳兰她地位高贵，我也跟着沾了光。”
说到这，阿苏看了一眼门外。阿木力站在小院中，兀自生着闷气，手中紧紧地握着短刀。恐怕屋子里哪怕多出一点动静，他就会立刻冲进来把江尧一刀斩首。“阿木力是除了纳兰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他是阿巴勒将军的小儿子，弓马娴熟，在蛮族中很受敬仰。很早之前他就对我表露过心迹，虽说他献殷勤的方式有些不妥，但这也是他可敬可爱之处。一年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定，侍奉纳兰公主出嫁之后，我就要嫁给阿木力。”
江尧不禁又看了看门外。阿木力反复地踱着步，眉头紧锁，时不时朝屋内瞥上一眼。这大汉看似粗犷，但对阿苏应当也是一片诚心。若两人能成事，自然再好不过。可是……“你并未能坚守你的决心。”
阿苏目光黯然，“是的。三个月前的变故，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今年漠北大旱比往日更严重，仅有的耕地收成都很糟糕，劫掠的成果也不如人愿。可汗在那时就已决定与魏朝和亲，作缓兵之计，待来年春天再行征伐。和亲的消息传出后，纳兰她十分震怒，和可汗大吵一架，闭门不出。她从小性子就刚烈，不可能接受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异族皇子。”
“她把自己关在营帐中，包括我在内谁也不肯见。一连三日，可汗本以为她只是生生闷气，等她气消了再行劝告。但一日送饭的小厮不小心撞开营帐的门，却发现里面已经没了人。可汗派自己的心腹斥候，没日没夜地四处搜查，公主却始终不见踪影。”
江尧震惊道：“你是说，纳兰蓉失踪了？”
“至少在我出行之前，公主还没有找到。她的踪迹一路通向殇阳关，然后在某处突然消失，断了线索。也不知是借着谁的帮助，她能在草原上独自走这么久。但足迹那么突然地消失，据斥候的回报，恐怕凶多吉少。当时族内本就动荡不安，诸王都隐隐有谋逆之心。可汗为了安抚人心，封锁了公主走失的消息。但和亲之事已经应下，好在公主平日就不怎么与人接触，汉人都不知道她的面貌。”
“所以可汗就选中了你？”
阿苏点头道：“我是最熟悉公主的人。由我前去，被人察觉的机会更小。可汗单独召见了我，向我提起此事。为了报答公主，我也必须答应。况且终结两族的战争，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阿木力得知这个消息后，请命跟从。阿巴勒将军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个小儿子，本不愿放他前往怀阳，但阿木力死命要求，可汗便做了这个主，让阿木力做我的随同护卫。”
江尧叹息道：“来之前，你应该已经知道想要达成心愿是难上加难了。你的身份一旦被人察觉，或是北蛮那边找到了公主，你的处境将会如何，恐怕就……”
阿苏展颜一笑，“现在，不就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么。说实话，我本以为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身份暴露后赐我一杯毒酒而死，但被北都最危险的刺客团体全城追杀，我还真是未曾料想过。”
江尧低下头去，不敢面对阿苏的眼神。究其原因，让阿苏落到这般地步，被到处追杀，狼狈地东躲西藏，错还是在于自己。若那日在客栈中自己能多小心些，不要给赵里反击的机会，葛洪云也就不会知道阿苏并非真正蛮族公主的秘密。这样一来魏朝和可汗双方心照不宣，和亲也能继续进行。
阿苏宽慰道：“你不用内疚。这件事，说来本身与你扯不上联系。就像你之前所说，若非为了我，你完全没必要来淌这浑水。你的恩情，我也无以为报。若之后和亲之事真的能成，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要求。”
女子神色极其郑重，江尧有些吃惊。“任何要求……是什么意思？”
阿苏狡黠地笑笑，道：“你是想加官进爵？还是想要万贯家产？至少，我可以保你不再被葛洪云追杀。”
“加官进爵啊……”江尧喃喃道，“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来，我在‘鸦羽’里一直都得过且过，从来没幻想过什么身外之物。什么名啊利啊，离我好像都太远了些。也许就因为这样，葛洪云才放心地利用我到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