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柳梦的发丝。
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着能将柳梦娶进门。如果真如这样的话，他就会放弃“鸦羽”的职位和俸禄，和柳梦一起经营这药铺。他会如对待亲爷爷一样侍奉柳老爷子，把柳梦的每句话都当做圣旨一般服从。
过几年之后，假如攒了些钱，他就在城郊买块地租给别人，然后用租金带着柳梦游山玩水。远离这一切的暗杀、密谋、永远辨不清的敌我、勾心斗角的各方势力。每天都欣赏着柳梦的绝美容颜，然后两人远离尘世，慢慢变老。
但这幻想很快就破碎了。占据江尧全部脑海的，是纳兰蓉坚定的——又或是故作坚定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说，要给两个民族带来和平。
江尧长叹一声。“对不住你……柳姑娘。你我之间，若再有牵连，只怕又会使你受伤。就在此别过吧。”他抽回手掌，小心翼翼地打开药铺大门然后再关上，不把柳梦吵醒。临行之前，他又看了一眼药铺的牌匾，随后便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孟岩的家就在离总坛不远处。当初葛洪云给江尧孟岩同时选了几个住处，让二人挑选。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都拿定了主意，孟岩选了离“鸦羽”总坛最近的一处，以便有紧急任务时可快速集合，而江尧则毫不犹豫地选了离总坛最远的一处，引来葛洪云和孟岩两人的白眼。
孟岩的家有片后院，有一小块土地可以拿来养些蔬菜或者花花草草。孟岩平日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偶尔与江尧饮酒之外，就是在后院种些花来怡情。
为了接近孟岩家的同时避开“鸦羽”的其他人，江尧谨慎地抄了小路，从后院的院墙翻了进去。后院不见孟岩人影，家中也空无一人，显然是出去执行任务了。
想来也是，纳兰蓉那边出了如此之大的乱子，“鸦羽”难逃其咎，必然要彻夜追查城里的南唐奸细。但只要他们还没有怀疑到赵里这个大内奸身上，所有的搜查就注定都是徒劳无功。
这几日连着下了几次雪，后院土地上的花草都枯死了，被白雪覆盖住。江尧沉吟了一会，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圆，圆中间斜划两道杠。这是他和孟岩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在那个经常碰面的酒馆的老地方见。
若说现在“鸦羽”之中他还能信任谁，也就只能是孟岩了。与孟岩先秘密碰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突破口。
留下记号后，他离开孟岩家，兜兜转转来到约定碰面的那家酒馆。这酒馆常年生意红火，就算昨晚城里出了那么大的动乱，今日还是照样客满不误。
酒馆的对面是家面馆，不知为何冬天还在屋外摆了一排桌子，居然还真有不少食客在外面用饭。江尧并未按照约定在酒馆内等待，而是在面馆外面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碗清汤面，坐定后仔细观望出入酒馆之人。
汤面冒出的滚滚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有些恍惚。汤上滴了香油和辣面子，撒着一大把葱花，香气扑鼻。肚子大声叫唤了起来，旁边的客人都纷纷侧目。
江尧脸一红，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热食。想到现在时候还早，他干脆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吃面。转眼间一碗汤面就下了肚子，他还觉得不甚过瘾，又招呼旁边的小厮过来。“再要一碗面，卤牛肉也切一小盘来。”
小厮满面堆笑着应和，“客官您胃口真好！请稍等，小的马上就去办！”他端起江尧吃完面的碗，用布擦了擦桌子，刚准备走开，却被江尧暗暗拉住。
江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问你些事情。昨日城西的大火，你可有听说过？”
“啊，客观您可问对人了。小的家就住那着火的客栈不远处，可是看了个真切。那火烧得真旺呦，客栈怕是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吧？”
“可不是嘛。”江尧笑了笑，一边用右手亲切地搂住小厮的肩膀，左手暗暗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塞到小厮手里。“那我再问你个问题，昨日客栈失火的原因，在坊间可曾有什么传闻？”
小厮不动声色地接过铜钱，以江尧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塞进怀里。以他这天赋，去学暗器，不到一年就可出师了。“小的今日也有留意客官们的谈话，依小的看来，他们都听说了昨日的大火，但具体原因就说不清了。有人说是过失失火，也有人说是歹人在作怪。但为什么着火的是那间客栈，至少小的还没听到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尧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义父大人还是火速地封锁了消息，并未让纳兰蓉的事情大范围地传播出去。如此一来，他便有了更多迂回的空间。但现如今就连“鸦羽”的人都不能再信任，实在让他郁闷。
他笑着拍拍小厮的肩膀，“去吧，记得催催我的面。”他故意捂着肚皮，提高声音道：“肚子都饿扁了，你家这汤面分量也太少了些，连塞牙缝都不够。”
小厮神色如常，陪笑道：“客观您稍坐，我这就让厨子给您多下一份面！”
填了肚子，江尧就不那么心慌了。坐在桌旁慢慢地嚼牛肉片，同时观望对面的酒馆。隆冬之际，每个人都想抽出空去酒馆喝两杯热酒暖暖身子，酒馆的生意好得出奇。江尧一直从中午等到傍晚，才看见孟岩穿着一身便装，不带武器，独自一人进了酒馆。
江尧心中暗喜，看来孟岩果然还未背叛。再仔细观察了周围，并没有找到形迹可疑的人。于是他结了面馆的帐，低着头也进了客栈。
客栈里人声喧闹，根本无人注意到她。孟岩坐在角落里他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上，面色疑惑，显然未曾料到他并未现身。打酒的小厮问孟岩要点什么，孟岩只能先点一坛散酒，然后坐立不安地四处观望。
江尧在孟岩背后轻拍一下，然后坐到孟岩对面。几日不见，孟岩眼睛上多了重重的黑眼圈，显然这几日都在没日没夜地主持鸦羽的搜查工作。看到孟岩，江尧只觉得分外亲切，恨不得上去跟他拥抱。如今的北都之中，孟岩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人。
孟岩欣慰地笑笑，道：“我就知道你命这么大，肯定没死。赵里前日回来宣布尚未找到你的尸体，他估计你被迅狐抓获或者杀掉了。我和总长大人都心照不宣，只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区区南唐奸细，怎能奈何得了我。”江尧拿出两个大碗斟满，然后自己先痛饮了一碗酒，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发过誓，太子归来之前再不饮酒。
“你就别逞能了，看你头上这纱布，估计被别人修理得够呛吧。”孟岩一边挖苦他，一边又给他把酒倒满。两人碰碰酒碗，相视一笑，同时一饮而尽。“既然你并未被人抓住，为什么不立刻回总坛报告？我们这边忙得分身乏术，你也好歹来出出力才是。”
江尧盯着孟岩看了很久，孟岩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并未察觉什么异常，看来他确实不知情。江尧道：“你先说说总坛那边的情况吧。”
“起火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是看到那火光才赶过去的。妈的——”孟岩很少见地骂了一句，“那火光全城都能看得到。这下不仅只宰相大人要怪罪下来，金吾卫和御林军那边都不好交代。据说昨晚皇宫里乱成一团，财物都丢了不少。我们这回可是给总长大人丢了个大脸。”
“知道你责任感强，你就别替义父大人忧心了。赵里那边怎么说？”
“当晚的执勤由他负责，义父大人已经扣了他三月俸禄，降职一级，两年不得升迁。据他说，南唐贼人装扮成‘鸦羽’的弟兄们混进去，明显是冲着纳兰蓉而去。客栈起火后赵里带人进去，却并未找到那蛮族公主，倒是救出不少蛮族武士。等再出来的时候，发现公主大人已经从后院的院墙翻了出来。据公主大人说——”孟岩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停下来又喝了几口酒。
“你倒别卖关子啊。然后呢？”
“公主大人说，她见到你后就跟那个红发壮汉从后院逃生，却委托你去取一样东西。只是金吾卫再冲进后院的时候，你人也没了，要取的东西也没找见。”
江尧苦笑一声。“完美无缺的证词啊。如果不是我命大，怕还真得栽在那人手里。”
孟岩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人心不可测啊……义父大人总是教导我人性本恶，我一直当他玩笑来着。”江尧又灌下一碗酒，“按照赵里的计划，我的尸体应在就躺在客栈被烧过的废墟里，然后被金吾卫发现，断定为我在与南唐刺客的搏斗中身亡。这样一来，他虽未能成功行刺纳兰蓉，却除掉了我这个大患。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人能揭穿他潜伏的阴谋。从此之后他还能继续做他的间谍，怀阳城将永远动荡下去。”
孟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并未有太多惊讶的意思，“你是说，赵里就是那个南唐奸细？”
“千真万确。”
“有何证据？”
“我和他照面至少打了二十个回合。不怕你笑话，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江尧看着孟岩眉头紧锁，低下头沉吟，于是叹气道：“我也知道这不能做证据。赵里大约是事后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物证。到总长面前，我们二人各执一词，反倒说不清楚，还容易打草惊蛇。”
孟岩道：“更关键的是，这件事已经不是‘鸦羽’内部的争端了。宰相大人和金吾卫都有介入，不存在蒙混过关的问题。在北都里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必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总长大人就是想要偏袒你，恐怕也很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