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无间呻吟。
柳昭指着他左肩烙印：“这里怎么回事？”
困倦的无间逐渐转醒，侧头看自己左肩印记。这就是他过去生活的缩影，他不知如何评价，只得沉默。
他曾经是将军之子，有过无数人羡慕他。而他没有感受过什么美好，在五岁那年经历巨大变故，命运最终被抓在王殿手中——他成了王殿的傀儡。他曾想尽办法摆脱王殿的控制，甚至要杀死他，最终在陨石坠落、水族入侵后，他抛弃了王殿，结束了过去的生活。
柳昭怕自己戳了他痛处，仔细揣摩他表情，发觉他并不在乎，便再轻声追问道：“谁干的？”
“王殿。”无间依然是无所谓的表情，漠然看着柳昭，“与你无关。”
“哦。”柳昭不强求他多说，轻声笑道：“先睡吧，有话明天和我说。”
无间半睁的眼睛盯着柳昭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怀疑柳昭这人是不是真这么纯良，直到困意再次把他拖垮了，才再次缩进棉衣里。
柳昭暂时还不想睡，手指头里还扎着木刺，他心里膈应得慌，总担心明天伤口就该愈合了。再抠了一会儿手指，他抽出帕子擦拭已经被血液糊得看不出原本色泽的穿云剑，非得现在就把它弄干净。
头脑闲着的时候，他禁不住好奇无间从苍澜跑来晴凰，究竟跋涉了多久呢？苍澜之前发生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水族入侵……
婆婆睡觉的呼吸声很沉，无间倒是安安静静，蜷缩在棉衣里，好像不存在似的。
一会儿后，柳昭听到微弱的抽泣声。他放下穿云剑，略微爬过去撩开棉衣，俯身端详盈的面孔，看看他是不是哭了。
无间真的在哭。
在梦里，他也能体会到那股熟悉的焦渴感觉，喉咙干得几乎说不出话。
挂在他身后的双瑜却破天荒地喋喋不休，丝毫不珍惜口腔里的水分：“我也是第一次离开苍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晴凰……听说晴凰那么富饶，得走很久吧？会不会也有水族到那里……”
他一方面心烦意乱，一方面又担心双瑜说话太费力，大声咆哮：“别烦我！别说话！”
“背着我是不是很累？抱歉，这次连累你……”双瑜说着说着竟然还能笑起来，但在平时，他却是不苟言笑的人。双瑜呼出的热气惹得他耳根子发痒，模模糊糊地继续念叨：“晴凰那么大，你可以住在那里，到处看看……不用再见到那个人，你自由了，开不开心……”
“别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很生气，却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他简直恼得想把双瑜扔在地上打一顿。
“……好好活下去，要为你自己活着。”
“好！闭嘴！”
双瑜断断续续地小声笑，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声也消失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双瑜好像已经安静很久了。
“说话吧。”他轻声祈求。
双瑜不说话。
“说话啊！你说话啊！”他大喊。
双瑜不再说话。
他紧闭双眼，声嘶力竭地咆哮：“我求你！你快说话！”
周围连虫鸣声都没有。他终于被身后的重量压垮了，跪下来把双瑜抱在怀里，开始放声大哭。
柳昭见无间如此痛苦，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一会儿后，无间哭得快喘不过气了，柳昭终于轻轻拍他肩膀：“醒醒。”
无间睁眼，立刻推掉柳昭那近在咫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急促地小口喘息。
“出汗了。”柳昭摸他脑门。
无间再次抗拒地推开他的手，呆滞地眨了两下眼，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似乎难以置信自己会哭。
此时再回忆，梦境的情景已经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竭尽全力才能抓住最后的一丝印象。他面无表情地俯着头，双手轻轻捂脸。
在他意识到双瑜死亡后，他其实并没有哭。
在那个瞬间，他的所有情感，好像已经被怪物吞食了。
他只是把双瑜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抱了好一阵，平静地接受现实，又把双瑜放下，抽出腰间的短刀，开始在地上挖坑。
花了不知多久埋葬了好友，他又在新鲜的泥土堆边坐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他站起来，他离开了双瑜，继续朝着树林深处前进。
前往位于天原中部的晴凰帝国。
全程，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哭过。
如今做梦哭出来，就好像是对他的嘲笑与侮辱，他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自己之前做的事。
柳昭倒水，再从小瓶子里倒药丸：“药再多吃两粒，吃多了应该不打紧。水凉了，对付着喝。”
无间缓缓回过神，不解为什么柳昭没睡。在对方喂他吃药前，他努力打起精神，率先拿起碗，把水都喝了。柳昭把药丸给他，他直接把药丸嚼碎了吞下去，再喝了一碗水。
“药苦不苦？”柳昭绝对没有生嚼药丸的勇气，见他挺渴的，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还好。”无间沉闷地回应，喝掉第三碗水，再瞥了一眼柳昭，面无表情地呢喃：“谢谢。”
“不用和我客气了，应该的。”柳昭笑道。
无间的眼中重新露出凶光，压低声音，用近乎恐吓胁迫的语气说道：“我不会白得你恩惠，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告诉我，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帮你。”
柳昭忽然想放声笑，怕吵醒婆婆，又把笑声忍了下去，细长的漂亮眼睛眯成一条缝，抬手双手安抚他：“没事，没什么想麻烦你的，我们交个朋友就好。”
“没必要做朋友。”
“欸？”柳昭忽然有点懵。
“谢谢。”无间又倒头睡过去，整个人缩进棉衣里。
“……”柳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一下，觉得这家伙还是挺可爱的，只要不发飙，就是个很懂事的小兄弟。
他擦好了穿云剑，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终于也睡着了。
地下室一直是昏黑的，柳昭醒来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见无间和婆婆还睡着，应该不至于太晚。他悄悄爬过去撩无间衣服，确认他还能喘气，基本放心了。
他独自一人离开地下室。外面刚蒙蒙亮，尽管他昨天睡得晚，今天还是准时醒了。他洗漱完，从厅堂里拖出来一个蒲团放在门口，盘腿坐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仪容，用梳子打理头发，第一次觉得自己头发毛躁得如此严重，感慨自己与师父失散后的日子着实遭罪。
微弱的笛音传入他脑海。
他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看着微弱的晨曦驱散薄薄的迷雾。
笛音很熟悉，其间掺杂着灵力波动，因此即使声音远在千里之外，他也能感觉出来。他立即起身，粗略判断出笛声的来源方向，一会儿后，笛声消失。
他立刻就得走。他的灵力没有师父那么强，笛声无法传播那么远，不可能作出回应。
他返回地下室，见无间还没醒，摸了摸无间额头，确认他的热病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摇醒他后认真告诉他：“无间，我得出发了，你就跟我走，我会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为止。”
大概是吃了药的关系，无间这一晚睡得很舒服，此时睡意还浓，根本不想起来，哼了一声后翻身背对他。
柳昭忽然想到什么，忽然更用力地摇他，惊喜地呼喊：“无间！你的狗借我！我急着赶路！”
“……不要。”
“起来！你不是说了要帮我忙的吗？”
“……不要。”
“我帮你清醒清醒。”柳昭猛地掀开无间身上的棉衣，让他瞬间暴露在冷空气中。
婆婆已经醒了，小声问：“你们要走啦？”
无间缩在毛毯上瑟瑟发抖。柳昭心平气和地盘腿坐下来，向婆婆点头示意：“是，要走了，师父正在找我。水族的话……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婆婆笑道。
“天武宗应该很快就会派人过来的驱逐水族，他们是晴凰帝国最大的宗门，不会坐视不管。”
“没关系的。”婆婆再笑道。
柳昭的手揪住衣角，实话实说道：“我资质平庸，抗击水族实在是力不从心……对不起。”
“别说……”
他重新露出明媚的笑脸：“不管怎么样，我都得现在就走，只能和你告辞了。”
“路上小心。”婆婆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补充道，“真的没关系，打不死水怪，那就别打了，去没有水怪的地方过日子，活得开心就好。”
“嗯。”柳昭点头，重新起身，见无间已经挪动了一点点位置，换了个地方趴着，试着用右手去抓远处的棉衣，中间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怎么不把你懒死呢？”柳昭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