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们，遥远的客人，曾经的同胞。”穿梭机在无形的重力牵引下稳稳地泊进无数停靠口岸中的一个，迎接杨宣和先遣侦察队的是个身姿与样貌都十分俊朗、仿佛从虚拟现实中走出来的男人，他的声音仿佛天籁，清亮悠远又让人觉得格外亲和。
“我们是……”饶是镇定如杨宣都不由得一时为这个男人的风采所神夺，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要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来自何处，甚至知道你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男人和颜悦色地笑笑，“想必各位一定有很多疑问吧，请随我来，我将为各位解释一切。”
一瞬间杨宣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所言并非是虚张声势，他见过无数虚张声势的人，没有任何一个能像眼前的男人那般露出如此平稳的笑容，那已经不是为了表示善意或者诚意，更像是人类会对没有威胁的宠物露出的、混合着怜爱和轻蔑的感情。
有谁会对自己的宠物狗撒谎吗？真有的话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悲了。
“多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这个男人对他们有什么安排，杨宣能做的最善选择就是被动接受。
男人一如刚才微笑着朝杨宣点头，几人脚下的地板突然浮起却没有给上面的人带来任何不适感，直到视野中的比照物开始向身后移动大家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移动，人们忍不住发出低声惊呼。
“首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林枫，曾经是艾克塔罗殖民船团的现场执行官，现在则是艾克塔罗人的全体发言人。”脚下的浮动板驶入了一条类似通道的空间中，男人回过头向众人自我介绍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杨宣也不例外。
年青游历四方的时候杨宣曾经参观过新地球的艾克塔罗纪念碑，时隔多年他不可能记住上面的每个名字，但纪念碑最上方的那个名字他还记得。
林枫，艾克塔罗殖民船团最高长官，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像在脑中一闪而过，杨宣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男人身上找到了纪念馆里林枫“遗像”的某些特征。
“您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啊。”如果是真的，这个男人已经活了超过千年吗？就算是全身都采取义体化改造，也没听说过人类大脑可以承受一千年不间断运作的人。
“惊讶可以理解，毕竟在你们的世界中三百年就是人类的最高寿命了，而且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安全地活到天然大脑的理论极限寿命。”自称林枫的人还是温和地笑着，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恶意和讽刺，就只是在陈述事实。
“确实……”杨宣不得不承认，大室女座人类记录中最长寿的全义体人存活了二百二十年，死因是精神问题导致的自杀。
“只是孤立个体的话，在经历过长久岁月之后一切都会变得如同往日重现那般，即便遗忘功能还在正常运作，保存深层记忆中的数据经过长久积累也会饱和，到达这个阶段人类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过去，于是逐渐开始丧失维持存活的乐趣或者说动机，自我终结便成为了解脱的最佳选择。”林枫显然是看穿了杨宣的思维，他叹口气感慨着，通道的墙壁上也同时浮现出那位自杀义体人的样貌与记录。
“你们在观察我们？”大室女座的记录事无巨细地出现在这里，杨宣忍不住感受到一股屈辱感。
“不，观察曾经的同胞不是我们的兴趣，那会让我们重新意识到我们的根源有多么卑微。”林枫摇摇头，“提供这些数据的是真正希望挖掘人性深处的另外一种智慧。”
“你说的智慧该不会是……AI？”杨宣顿时想到了来到这里之前谯越的担忧，这个星系里的超级技术和超级工程都不像是区区人类就能达成的伟业。
“正确答案。”林枫点头，“对于会继续存在直到宇宙终结之日的它而言，你们和我们不过是不同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对照组罢了。”
“所以AI一直都存在于大室女座，只是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么。”杨宣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在绝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连绝望的情感都无法滋生，胸中仅剩的是对渺小自身的无尽嘲笑。
想想大室女座这一千年来的斗争和牺牲，实在是忍不住要笑出来，在更高级的智慧面前下等生物自己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希望真相没有让你们丧失意志。”林枫还是那副能够洞察一切的样子，不，应该说是漫长的生命让他已经经历过了杨宣刚才所有的思维阶段并从中解脱，故此才对杨宣感同身受吧。
“你若还是人的话，就该知道人总是摆脱不了自己愚蠢的野心。”稍微有点自暴自弃地，杨宣反唇相讥道。
“是啊，这也是我们明明已经在生物范畴上脱离了人类概念，却还固执地保持人类外观的原因。”意外地林枫非常赞同杨宣的看法，“这也算是我们还维持着生物性的一点证据吧，如果什么时候连这些最后的坚持都消失了，我们就会变得和AI融为一体。”
“这些我们无法想象的繁荣，也是AI赐予给你们的了。”抬头看看闪过无数影像的通道，杨宣道。
“作为生存的代价，未免有点大。”林枫苦笑起来，“就像是在牌局上作弊，虽然可以获得最终的胜利，却失去了牌局中的乐趣，没人喜欢永远赢下去的牌局不是么？”
“我同情你们。”杨宣此言发自真心。
“谢谢。”林枫大方地接受了杨宣的同情，“各种意义上我们都羡慕你们，比起我们来你们的生命才更能被称之为生命，我们不得不靠定期摘除自身的记忆才能维持生存下去的动力。”
“那么就做点渺小生命该有的挣扎吧，我们会被送到这里，究竟是意外还是什么事情要开始了？”一番仿佛哲学探讨的对话结束之后，杨宣把话题落在了更加现实的部分。
“你很敏锐。”林枫赞赏地看了杨宣一眼，“你们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它希望你们成为将信息传回你们的世界的信使。”
“嗯，作为信使的话，我们的身份倒是足以采信了。”杨宣露出恍然之色，“我不觉得AI是想要消灭我们或者把我们变成和你们一样，如果AI想做的话早在它与你们接触的时候就该有能力做到，它究竟想要什么？”
“它想要看看人类的可能性。”
“？”这个回答未免太抽象了，杨宣无法理解。
“以实验为例子的话，现在应该是内部培养期结束，开始有温室外因素介入的阶段了吧。”通道墙壁上展现出一副温室花园缓缓打开的画面，“它对我说过，如果你们的文明继续这么持续下去，一千年内你们的文明就将崩溃，对于它这个观测者来说将是十分心痛的情况，毕竟只有观测对象存在它作为观测者才有存在的价值，这么说能够理解吗？”
“就像是刺激疗法一样的东西吧。”杨宣再次苦笑。
“类似的东西。”林枫点头，“剪去不需要的走错路径的发展，鼓励正确的能够延续的存在，保持你们的社会活性与文明活性现在是它的首要目标。”
“……会死很多人啊。”杨宣叹口气，心里面有很多不忍，可惜这是他无力干涉的宏大议题。
“生命应当是淘汰的过程，没有淘汰意味着全体都已经被淘汰了，就如同我们一样。”林枫的表情有些哀伤。
“你取回了以前所有的记忆？”杨宣投向林枫的目光带着担忧，“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一刻，我的存在就是警示。”林枫没有正面回答，“回去吧，我们会把你们送回你们的世界，还有……不要变成我们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