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是何时睡熟的，只记得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做过噩梦，也没有中途惊醒，身边的气息——熟悉得让他安心。
翌日，晨起——
他是被鼻尖萦绕不绝的茶香唤醒的。甫一睁眼，便远远望见了桌上泛着氤氲的两杯清茶，以及一旁坐在镜前细细描眉的红衣女子。
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他直至今日才相信，书中所写的场景原来竟是这般美好……
翻身下床，衣物已经洗干净叠好置于床头了，放到鼻下深深一嗅，仿佛还能闻到专属于清晨的阳光与露水的味道，沁人心脾。
柳且落并未发觉他已经起身了，一心妆扮着，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眉峰那处总是画不好，不免有些气馁。
“我来吧——”耳边突闻得一声轻笑，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见她已经有了气恼之意，便顺势接过了她手中的石黛。
原本以为男子画眉大多笨拙，没想到梁溪南却用得得心应手，流畅得似乎已经练习过很多遍一般。
“你一个大男人，画起眉来倒是挺熟练的——”她勾了勾唇，“说，给多少女人练习过？”
“冤枉啊，自学成才不行吗？”梁溪南笑得一脸宠溺。
“谁信啊——”柳且落轻飘飘地“嘁”了一声，撇了撇嘴。
“其实，是娘亲说夫妻之间自当举案齐眉，丈夫为妻子画眉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便私下偷偷对照画册练习。那时，子荼……不，靖远也是知道的，还时常笑话我。”
举案齐眉……
她登时羞红了脸：“呸！谁和你举案齐眉？登徒子，我才不信你这些胡话呢！”
说到这儿，她的话却戛然而止，脸上的喜色也瞬间消失了大半，像是想到了什么。
羽……
梁溪南瞧着她的神色变幻，很快便猜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叹道：“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不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且落下意识地觉得梁溪南方才是在刻意回避羽的名字。
“羽……是我对不起他……”她周身的气息骤然凉寒了许多，淡淡推开了梁溪南为她画眉的那只手，转过了身去，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却愈发陌生了起来。“我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梁溪南，我不该再来招惹你的……”
他心知柳且落这副模样，大抵还是受了鬼箭羽为其殒命之事，也不恼，面色如水道：“我——认了。”
“这么多年来，凡是与我亲近太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封大哥也是，羽也是，还有织素……或许我那个所谓的父亲说得对，我生来便是天降煞星，厄运缠身不说，还会给在乎我的人带来灾难……”
“小落！”梁溪南蓦然加重了语气，以免她心灰意冷，说出更失落的话语来。“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自怨自艾吗？况且，鬼尊大人他——”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在床头一个巴掌大小的密盒中取出了一封信笺。“说起来，他曾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一定要等到他的死讯之后才能交给你。”
柳且落微怔，接过了信笺，只见上面端正写着几个大字——
吾妹，且落敬启。
吾妹？
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宣纸，上头的几行字是由行书写就，笔力飘逸，字势强雄，的确是出于鬼箭羽之手。其上写道——
落儿，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请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往后，忘了鬼箭羽的存在吧！
我自知沄染宗不是久留之地，一时安逸罢了，只怕那些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连沄染宗也会无端被牵连。款冬妹子新丧夫，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又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厉宗主交代？况且以我伤病之躯，少不得也要连累你们。
落儿，最近我想通了一件曾经纠结了很久的事——我究竟为什么活着？其实我不过是那个老淫棍众多私生子之一，连生身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如果兰陵一族没有灭族，没有只剩下我一个所谓的皇族幸存者，我还会有机会遇到你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你当初选中了我，也只是看中了我的兰陵皇室血脉，一心想要复国而已。
可是落儿啊，我这一生——唯一不悔的便是遇见了你。
但我最悔的，却是为了一己私情，强行将你留在身边。落儿，自从沉香解散之后，我便再未见你真正笑过，对我也是礼敬有余，真心不足。我知道，你心中一直闷闷不乐，你深爱着沉香，深爱着那些曾经伴着你并肩作战，从刀光剑影中一步步打下基业的属下；我也知道，你最厌恶的就是失去自由，可我却恍然不觉地将对你的感情织成了一道网，幻想着只要把你牢牢缚住，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我错了，我应该给予你的不应该是束缚，而是自由。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你的感情是男女之爱，直到我发觉了你在款冬面前的欣悦，同在我面前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对你的爱意，对你来说却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忘记了哪一夜，我突然想明白了，或许我对你根本算不上是男女之爱，只是如同兄长对小妹一般……这个念头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初在玄清阵中我曾与萧明玉交谈过，她说的那种感觉在我听来却莫名熟悉。如今想来，应该是老天在暗示我吧！只可惜我当时冲昏了头，并未在意过。
落儿，我已通告江湖诸派，我鬼箭羽与沉香掌门人柳且落的婚事就此作罢，再无瓜葛。
我的离开是必然的，但你——还有明朗的未来，也值得拥有更美好的未来。所以，你一定一定要忘记鬼箭羽，直到你寻得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封澜也好，梁溪南也好，其他人都好！
落儿，我不想再看见你郁郁寡欢的样子了，所以你——必须要幸福啊！
至少，带着我们的份活下去……
尾款是，兄。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兄”字而已。整封信中满满的都是自责与愧疚，完全没有任何抱怨或指责。
这个男人，无论在外面是如何的威严狠厉，却似乎从来都没有苛责过她，总是宠溺地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哪怕是自己不愿再去触碰的有关于兰陵一族的记忆，他也愿意为了她再次面对。
她以为自己失去过一切，蓦然回首才发现——上天夺走的一切，都以另一种形式归还到了她的身边，无言却坚定地守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