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一片白色的虚空,寂静无声。
未离在痛苦得难以承受的瞬间,忽然听到鸢的那一声“谢谢”,体内的痛苦、脑海中的悲鸣全部被驱散了,眼前的混乱景象如潮水般褪去,随即便置身于这一片空茫当中。
就如同噩梦刚刚醒觉,却进入了另一场尚未开始的梦境。
这里是哪里?
这又是一场梦吗?
或者——我已经……死了?
她想要动动脑袋,但周围既然没有任何参照物,面前仍旧是没有改变的空白。她想要用手揉揉眼睛,明明觉得已经抬起了胳膊,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双手。她心惊胆战地想要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完好无缺,但是任她怎样努力移动,目光所及处却都是空白一片。
她看不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视点。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接下来会不会还有新的痛苦在等着我?我的任务……完成了吗?
谁来告诉我?
自小独处惯了的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看到他人的存在。
或许这是人在濒死时会体验到的境界?
听说人死前能够看到闪耀的光门,思念的故去亲人会在门边迎接……
为什么谁都没有出现?
是因为我自己的世界,正是一片虚无吗……
我只拥有那个产生于我的希冀的虚假世界,而它不可能来迎接我……
那来迎接我的真实,恰恰与我毫无关联……
爸爸,你是在气女儿忘记了你,所以没有来迎接我吗?
……
脑中的思考停滞了,所有的概念都越来越远。
奇怪,说好的死前会看到走马灯剧场呢?
为什么脑海里,还是空白一片?
……
这空茫境界弥漫着莫名的安全感,让未离想要继续沉沉睡去。
……好像马上要融化在这一片空白之中了……
……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小黛之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努力保持清醒。”
未离如同吃了一记当头棒喝,困意虽然消了大半,仍旧觉得有些昏沉。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光影,不再是无边的空茫。
耳边仿佛有人在哼着曲儿,调子低沉缓慢,断断续续。
“有……有谁在吗?”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试图像和小黛对话一样,寻找到可以对话的其他人。
但并没有人回应她。
难道是幻觉?虽然自从收到那封信,她心目中的“幻觉”和“梦境”这两个词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她正如此想着,眼前的光影组成了一根根边缘毛躁的线条,线条以奇怪的轨迹游动着,时不时变换着色彩,看得她眼花缭乱;不一会儿,那些线条左连右接,组成了歪歪曲曲的图形。未离忽然觉得那图形有些面熟,仔细辨认,虽然偶尔缺了一两个笔画,却竟是她能够看懂的文字:
[这不是梦]
未离辨认出可理解的信息之后,彻底清醒了,想必这里还是有能够沟通的意识存在的。她稍稍安慰了些,至少自己不是孤零零地迷失在一个空茫的裂隙中。她在心里问了几个问题,但是文字并没有跟随她的问题的节奏变化,仍旧颤颤巍巍地浮在那里。
……该怎么和它“沟通”?
正迷茫间,她看到字的残片散开去,重新排列成了新的文字:
[离界死了]
……咦?
[你失败了]
……等等,这是……
[你要回去]
……我不要。
[离界死了]
[你失败了]
[你要回去]
[离界死了][你失败了][你要回去]
[离界死了][你失败了][你要回去]……
现在的未离没有能够闭上的眼睑,这些文字变换循环的速度越来越快,笔划越来越潦草,强行向她灌输着她最不愿意相信、甚至从未预料过的信息。
那些笔触已经无法辨认,糊成了一团深浅不均的墨迹,墨迹晕染开来,把空茫的光之世界染成了同样空茫的影之世界。
她忽然发现自己在缓慢地呼吸,面前有两团暗红色的光亮。隐约能够感觉到“眼皮”的重量……就像是睡梦中刚刚醒觉的感觉。
耳边有钟表滴答声……
不……不会的。
我不要睁开眼睛。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睁开眼睛……
然而,下一瞬间,她就违背了自己刚刚的誓言。
“小离,怎么还在睡?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哟!”
她闻声猛地睁开眼,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果然来自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爸爸?”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稚嫩。
“听话听话,快起来了,不起来爸爸挠痒痒了哦——”
所有的记忆像是编辑文档时长按了删除键,以指数增长的趋势在疾速消失。她想最后抓住那个时时闪现的面影,他却从睫毛颤动的阴影里溜走了。
幼小的她一骨碌坐了起来,额头恰好撞上俯身过来的未然的额头,砰地一声闷响过后,两个人各自捂着脑袋哼哼起来。
“我的小祖宗诶,我还没挠你痒痒呢,报仇也不带这么报的吧,啊?”
小未离破涕为笑,笑声里夹杂着哭腔。
——咦,为什么我刚才会哭来着?
一定是做了什么噩梦。
那个梦好像很长很长的样子。
……一点都记不起来了诶。
嘛,反正是个梦,不管啦。
未离重回了七岁的时间,时间错过了那个残忍的暑假,暑假不再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平庸而幸福的日常重回了她的生命。
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小学的时光,交了很多朋友;未然在家附近帮未离找到了一位非常好的美术老师。这些朋友有几个跟随她到同一所初中。
初中时,像许多普通女孩一样,未离暗恋上了一个男孩,那男孩正是叶渊的模样,然而她却已经丝毫不记得他。她的心情被爱搞恶作剧的同桌萌萌发现,她和他的小互动被萌萌画成了漫画在全班传看,羞得未离满面通红。萌萌自觉有些过分了,缠着未离道歉,帮她做了好几次的值日,未离心一软,两个人反倒成了最好的朋友。
爸爸妈妈支持她的一切爱好,给她最宽松的环境和深入心灵的理解。
未离和萌萌一起升上了同一所高中,立志考某大学最有名的动画学院;她们合作画了几个同人本,又竞争式地故意投稿短篇漫画给同一家刊物,最后却双双被退稿……她们有过亲密无间,有过争吵后的和好,终于还是被广阔的太平洋分隔两地。未离考上了她们的目标学校,萌萌却要随父母移民去美国。
未离和萌萌在机场紧紧地抱在一起,各哭各的,互相什么话也没说。
她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期间积累了很多碎片的故事灵感,记录在本子上,方便之后的创作。
她进入心仪已久的动画公司,兴致勃勃地在绘图板上处理着新建的图层。
一切都如此顺利。
直到某个国庆长假,她决定开始自己的个人创作,提笔写大纲。
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止她的笔尖向下一个字移动。
她苦恼地抓抓头,打开电脑,准备好数位板,想换成从画人设开始第一步。
她画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咦……我明明早就放下了他。……不对,这……不是我的初中同学……
她忽然觉得他的故事好像远比高中时候的灵感要早,甚至……比她出生还要早……
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屏幕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白色渐渐溢出了屏幕,溢出了卧房,溢出了世界——
眼前是一片空茫,面前有用血红色书写的潦草文字,毫无支撑地漂浮着:
[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