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异变
翻龙江边，夜风飒飒，翻滚的江水卷着波浪奔向不知名的远方，长河尽头，深沉的的夜色中浮动着时有时无的星云，水天相接之处，一弯微不可见的弦月沉于水上，若即若离地触着水中的倒影。
言风坐在江边的岩石上，抬头望着并不璀璨的星空，夜风掠过，他未束的发微微凌乱；脚步踩过沙石的声音传来，他并未回头，缓声道：“你来了。”
苏玖甄站定，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十六、七岁正是少年长身体的年岁，可这两年来言风的模样却没怎么变过，他淡淡道：“有什么事不能在朱雀司内说吗？”
言风笑笑，转头道：“朱雀司人多眼杂，碍事。”
苏玖甄微眯双眸。
言风跳下石头走过来，在苏玖甄面前站定，他合抱了双臂，微微昂首笑望着他，不疾不徐道：“对于羽瑾城说我叫长荷，还帮他一起灭了羽家满门，指挥使是怎么看的？”
云过月明，月光拉出淡淡的影子，在二人脚下落定，苏玖甄看着言风，他的眼神同两年前说要加入玄武司时一般无二，澄澈又干净，——或许这正是可怕的地方。
涛声阵阵，苏玖甄微沉了眉目，语气如常：“这活不应该我问你吗？被敌人说了这样的话，按常理不应该是你向我辩解吗？”
言风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道：“十六年前，大昌山百妖在妖王黑狼妖的带领下作乱，玄武司苏指挥使——苏怀带领玄武司妖捕，浴血奋战两天一夜剿灭群妖，将黑狼妖首级带下山去，主君嘉其骁勇，大行封赏，所赐金玉不胜枚举，可苏指挥使只领了一块其貌不扬的青玉，其他悉数辞谢；那块青玉留给了你，你似乎一直带在身上，”他说着伸出手，笑道，“指挥使，可以给我看看吗？”
“这同你要和我谈的事情可有关系？”
“或许有关吧。”
苏玖甄静默了半晌，继而沉声道：“你可知为何师父只领了这块青玉？”
言风笑意渐褪，没有应声。
苏玖甄望着他的双目，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知道。”
话音刚落，苏玖甄手指微动，数根丝线不知从何处而起，刷然缠上言风的上身，将他的双臂与身体牢牢缚住；苏玖甄一扬手，丝线随之猝然收紧，他望着言风的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危险的意味：
“最好把你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果然呐，苏指挥使，你从来到这儿时就带着重重的戒心。”言风眯眼笑了，缚在他身上的丝线已经收得很紧了，可他却丝毫没有露出痛苦之色，他继续道，“不，打从一开始，你应该就没有相信过我吧，说到底，整个玄武司上下，你的心腹就只有苏江卿一个，对不对？”
“我现在要你说的不是这些。”苏玖甄冷声道，同时手里的丝线又紧了一分，几乎要勒入言风的皮肉。
言风面不改色：“好，我解释，我知道那块青玉是什么，那是一块凝结了天然灵气、对妖怪有极强克制之力的诛妖石；寻常金玉珠宝入不了前任苏指挥使的眼，所以他只要了这块诛妖石，并且传给了你，希望以后得遇能人，能够好好利用它。”
苏玖甄面色愈加阴沉：“你是如何得知的？”
“早在你知道之前、甚至苏怀刚拿到我就知道了，”言风无谓地笑笑。
“......不可能。”苏玖甄眼底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诧异。
言风笑意更浓，他上前一步，昂首迎上苏玖甄的目光，声音极慢道：“苏指挥使，你真的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不待苏玖甄有所反应，他面前的言风便刷然化作一滩四散的水，丝线骤然空了，身后破风之声袭来，苏玖甄猛地回过头去，言风迎面而来一爪挥下。
鲜血迸溅而出，言风与苏玖甄擦肩而过，稳稳落地，他转过身来面向苏玖甄，甩了甩手上的血笑道：“好险呐，傀儡师若是没了手该怎么办呢？”
苏玖甄满目寒意，紧咬着牙，他整条左臂无力的垂下，殷红的血汩汩而出顺着指尖淌落在地，浸入微湿的沙土——就差一点，这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言风将手中那块染血的青玉轻轻抛起，又接住，他悠悠道：“看来我记得没错，这块青玉被你串成了玉佩，一直贴身带着。”
“言风，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苏玖甄面露厉色。
言风轻嗤一声：“还要多谢羽阙帮我废了你的两具傀儡，不然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哦对了，”他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稍稍一顿，“说起来我要感谢他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电光石火间，苏玖甄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羽瑾城口中的长荷，果然是你吗？！”
“你觉得是就是吧。”
听罢，苏玖甄倒吸一口冷气，伤口的疼痛让他的思绪有些纷杂，他莫名地泛起股说不出的感觉来，其实方才言风有句话没说对，在这两年的岁月中，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真真切切地将言风视为了心腹，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在心存疑虑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来见言风。
他默默握紧了手中的丝线，声音低沉：
“这两年你费尽心思呆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块诛妖石吗？”
“不全是吧。”言风应道，“不过我也没心情同你多言。”他说着一扬手，江水登时翻涌而出，卷起滔天的巨浪扑打向苏玖甄，苏玖甄神色微变，飞身向一侧躲去，落地未稳，右手已掷出数根丝线，直袭向言风握着青玉的右手。
言风微一侧身，丝线扑了个空，破风之刃一般扫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言风抬手轻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低眼捻了捻手指，忽而笑了：“苏指挥使，你若是没有整日费心在那些无用的事上，凭你的天赋，应该现在就已经能达到当年苏怀的修为了。”
苏玖甄收回丝线，没有应声，警戒地望着他。
言风抬眼继续道：“真是可惜，”他笑意更浓，意味深长道，“苏指挥使，你当真是个很有趣的人，你比羽阙、戚哲他们都要有趣，你知道吗？你很有成为恶人的潜质，可你却绝对不会成为恶人，没错，”他说着迈出一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多思多虑、阴郁纠结地活着，过不去，看不开，你当真以为这么多年来，你只是纯粹地与戚哲过不去吗？不，”他略一扬手，“你是在为难你自己啊。”
苏玖甄神色一僵，趁此机会，言风一手挥下，指尖带出细细的水流，鞭子一般朝向苏玖甄甩了过去，攻击霎那间便到眼前，苏玖甄猛然回过神来，堪堪伸手挡住挥向脖颈的那一条水流，然而水流在触到他手的瞬间四散开来，纷乱的水花自手周划过之后迅速又汇聚到一处，苏玖甄的扬起的手扑了个空，水流如灵蛇一般缠上他的脖颈，缚住他的四肢。
窒息感裹挟着疼痛猝然袭来，苏玖甄紧咬着牙，面色微红，他伸手去抓脖颈处的水流，却怎么也抓不住，冷汗顺着额角淌下，他向后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言风的笑意中带着丝不加掩饰的戏谑，他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苏指挥使，你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我。”
“有一天你会......”话音戛然而止，言风瞳孔猛一收缩，同时刷然侧首，一柄锋利的飞刀自他耳边划过，扑空之后迅速被收了回去；下一瞬，一道残影自身侧闪现，言风下意识转头望去，神色一变，傀儡？！傀儡“碦啦”一声张开大嘴，数根飞针猝然冲出直袭向他面部，言风翻身向后跃去，分神之下，缚住苏玖甄的水流四散开来，苏玖甄猛一趔趄，咳出声来。
苏江卿疾步上前抬手扶住了苏玖甄，眉尖一颤担忧道：“公子！”
墨予川在苏玖甄身边站定，又惊又怒道：“言风，你在干什么？！”
言风站定，视线在二人脸上晃过，笑意微凉：“同僚一场，看来终究免不了要亲手杀了你们。”
苏玖甄微喘着气，声音嘶哑艰难道：“他.....就是长荷。”
二人闻言皆是一怔，言风不甚在意地走上前来，江水随着他扬起的手缓缓卷起，萧萧寒夜，他身为大妖怪的妖力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
——若战，凶多吉少。
墨予川眉目半沉，刷然上前挡在二人身前，两柄飞刀在掌心飞速转过继而被一把握住，他微微颔首冷眼望着言风，沉声道：“看来指挥使同我们提过的猜想果真没错，”闻言，言风微眯双眸，墨予川放低了声音道，“无妨，朱雀司和玄武司的人很快便到，苏江卿，掩护指挥使，拖住他。”
翻龙江边，除了水声风声再无其他杂音，饶是墨予川已经压低了声音，他的话仍是一字不落地进了言风的耳朵。
言风脚步顿住，他略一扬眉：“真是意外，我以为就算有所怀疑，苏指挥使也不会主动和你们说什么，没想到呐，”他说着，目光越过墨予川望向他身后的苏玖甄，苏玖甄对上他意味不明的视线，站直了身体微微颔首。
“借你方才的那句话——你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吗，言风？”
“对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你真的一清二楚吗？”
苏玖甄微蹙了眉，夜色晦暗，言风没有看清他眉目之间的那一抹怅然，只听他语气如常道：“言风，你说的没错，这两年来我从未完全相信过你，所以你觉得，在出了这样的事之后，我可能毫无准备地......独自来见你吗？”
言风微微抿唇，没有应声；双方僵持着，对峙着，涛声森然，末了，言风倏尔笑了，他缓缓放下扬起的手，翻起的波浪随之落下，他收好手中的青玉，悠然道：“罢了，人一多没什么乐趣可言了。”
他说着转过身，回头笑道：“有缘再见了，昔日的同僚们。”言罢，恍然间消失了踪影。
墨予川装模作样地追出几步，喊了两声，在确认附近察觉不到任何妖力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若没有苏玖甄的配合，光凭自己，还真不一定诈得住言风。
他转过身疾步朝苏玖甄走去：“指挥使，怎么样？你说言风就是长荷，究竟怎么回事？”
苏玖甄眉目微垂，很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疲色，他轻轻摆手，低声道：“回去再说吧。”说着，兀自转身向前走去。
失血过多，他脚步有些不稳，苏江卿想上前照应着却被他轻轻拂开，他一步一顿，缓慢而艰难地向前走着，虚目望着前方无尽的长夜，那弯弦月落入他黑色的瞳孔，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淌下，一路浸入蓬松的沙土。
——愿成为玄武司的妖捕，加入您的麾下。
——我从那天起获得新生，所以我想来这里，来玄武司，成为一名妖捕。
江风生冷地刮过伤口，他的左臂几乎失去知觉，他的脚步愈加沉重，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一个渐深的脚印。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你说的没错，这两年来我从未完全相信过你。
身周的风愈加寒冷，苏玖甄终于是走不下去了，他伤势太重，实在没办法撑着继续迈出步子了，他微微昂首，在冷风中轻呼出口白气。
可事实上，他的确是孤身前来，毫无准备。
苏玖甄声音沙哑，低低地念道：“言风——长荷。”
一抹冰冷落到他的鼻尖，缓缓化开，苏玖甄微微睁大了双眼，漫天碎雪悠然而下，漆黑的长夜中浮现起一点一点并不显眼的白色，他缓声自语：
“下雪了。”
话音刚落，苏玖甄眼前一黑失去意识，整个人向前倒去。
——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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