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一百七十四元，谢谢光临。”
收回店员找的零钱走出超市已是日暮时分。
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在海边的堤坝上，看着离沙滩有一段距离的土地上密布的杂草，我不由开始感叹生命的强大。
它们的生命只能持续到下一次涨潮。
即便如此，也要在潮汐到来之前尽情生长。
——这种对生的渴望是我所欠缺的东西。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羡慕起路边的野草来。
大半年前的那个冬日清晨，踏上追寻过去道路的我看着寂静无声的街道曾觉得，这个世界即便不再醒来，只剩我独自一人也不错。
虽然现在我也时常有这种想法，不过空空如也的心里也被注入了一些东西。虽然现在还无法面对那个过去，可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微笑地和她以及他告别。
所以，在那之前……
“哟。”
抬手和海堤那头的杭景打招呼，迎来的是没有温度的笑容。
“好久不见。”
“对我来说倒是没有多久呢——”
似乎才出院不久，杭景头上依然绑着绷带，配上初中校服，看上去总觉得怪怪的。
虽然自己的装束不时引起路人侧目，不过杭景并不在意。
他从时间长河里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我走来。
是装作陌生人就这样和他错身而过，还是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两天前我才从陈荧口中知道杭景醒过来的消息，没想到现在就遇到他了。
——你伤还没好透，干嘛出来到处走？
这种朋友间关怀的话我当然说不出口。令我在意的是，他明明穿着那所初中的校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在我为突然的重逢困扰而停下脚步时，杭景已经来到我面前，狭窄的海堤没办法通过两个人，他也因此停了下来。
杭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
本以为在这一年里我有所成长，可现在来看，依然是那个缩着脑袋的废物——就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看来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杭景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下了海堤。
回到别墅时学生会三人还没有归来，反而是江涟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出来了。
“看完了？”
随口搭着话的我径直穿过客厅，把袋子放到料理台上。
“……我不喜欢这本书。”
“哦？”
“她们三姐妹的书我都不喜欢。”
“……”
拿出食材的我开始为料理做准备，不过江涟的话依然让我不由在意起来。
勃朗特三姐妹，《简爱》、《呼啸山庄》、《 阿格尼斯。格雷 》。
简爱和呼啸山庄我都曾见江涟看过，那时还以为她喜欢，没想到却是这样的评价。
呼啸山庄和阿格尼斯。格雷或许知道的人比较少，不过简爱很多人都看过，而且大多被简爱百折不挠追求幸福的精神感动，在简爱得到幸福的那一刻，相信有不少人觉得精神一振，重新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故事。
“简爱的故事太甜，格雷的故事太闷，而希斯克利夫太辣。”
江涟奇怪的点评让我愣了一下，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没错。
努力追求直至得到幸福的动人故事，也只有在得到幸福之后才能说得上动人。
我很清楚，即便努力也有很多东西是碰触不到的。
“你是想做就能做到的孩子——”
这样的评语只是小学老师找不到对不乖的孩子评价语时才会写的，如果相信了这种信口开河的话，很快就会体会到现实的残酷。
读格雷时，虽然没有太宰治《人间失格》那种让人想吐的郁闷感受，不过却如《斜阳》那般，岌岌可危的日常让我想将书合上。
格雷最后得到了救赎，和子也生出了希望。
而我，却跌落谷底。
“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三本书。”
用刀剖开鱼肚子，将内脏处理干净，我低声叹息到，“不少人喜欢呼啸山庄。”
江涟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因为坐太久而腿麻了，一不小心又坐了回去。
我想她讨厌呼啸山庄的理由应该和我一样。
小心翼翼地打磨、剥釉、去火光，呵护培育很久制作的花瓶，只有打碎的那瞬间才是美——
一开始就看到所有丑陋的话，即便破碎也不会觉得可惜不是吗？
如果是我来写，肯定会把所有黑暗都隐藏起来，把所有人的美好展现在外，然后在最后，用希斯克利夫的手将它们打碎。
我手中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没错，这就是我的真实。
那时的我，生活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露出虚假的笑容，最后不仅一无所有还伤害了那些我重视和重视我的人。
现在的我，是不是又在制作一个美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花瓶？
杭景的表情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那张冷漠的脸仿佛在告诉我——
“希斯克利夫这样无可救药的人，不配得到幸福。”
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欺骗所有对他抱持善意的人，用自己的疯狂将一切焚烧殆尽。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斩断和他人的羁绊，像江涟那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到头来我只是个半吊子。
改头换面的决心是半吊子，敞开心扉的勇气是半吊子，连把这种半吊子变成全新自我的想法也是半吊子。
所以，才什么都做不到。
“我来帮你吧。”
不知是察觉了我的情绪异常还是觉得只有自己什么都不做不好意思，江涟走到料理台，接过我手中的蔬菜。
现在和我有所关联的人，只剩林璐、江涟和陈荧。
一个是存在于过去的阴影，另一个虽然曾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还对我告白了，可我知道高贵的女王大人只是把我当成一种消遣——对她而言，我依旧微不足道。
会像这样对我伸出手来的，只有江涟。
最近我和她的交际变得越来越少。
最开始是因为班长职务的束缚，想赢得同学评价的我接近了不合群的她，可当发现即使继续和她相处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一起被排斥时，我选择了退缩。
在遇到困难时，我选择了寻求她的帮助，当发现两个人都无法解决时，我又打算撇下江涟。
真是差劲到无可救药。
然后这个无可救药的人渣现在再次开口。
“呐。”
“嗯？”
江涟疑惑地别过头看向我。
“明天，再一起去看星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