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秋意渐浓，一个手捧乌龟的中年男人坐着一辆黑车，去了一片湖。
一个少年，离开不久。
他推开车门，缓缓下了车，十分注重细节的轻轻把门关上，虽然此时没有看到，但正是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所以才显得他是真的很注意细节，而不只是喜欢在人前作秀。
司机，没有跟着下车。
他恭敬地坐在车里，鬼才知道为什么坐在车里却成了一种恭敬。
湖面上刮起了风，带着些湿意。打在中年男人的脸上，让他在秋天略失水分的皮肤舒服了不少。
不过此时空气中不仅有湿露的味道，还有一股湖水的腥味，还有一些湖岸尚未全部干枯，半绿半黄与泥土混在一起草坪的气息。
但，他看中的都不是这些。他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来，是因为湖岸不多会儿前还站着的一个少年，是因为那颗沉在湖底的石头，是因为少年走前……发生了些改变从而变得不一样。
天，正在缓缓变亮。
但这个过程至少还需要持续两三个小时，所以中年男子暂时时间还不是这么紧张。
于是他看向那片湖，就这么盯着看着，一动不动。
是了，他来，不是为了见少年，只是想看看少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说那些个王感受不到这种内敛到几乎微不可查的变化，但他不同，他是张伏，他是伏羲，他是三皇之羲皇，他是这场战争的监督者。
他不能预测这些王会怎样，所以他才会更感兴趣。
因为世界上终于有了他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他迫切的想去知道，十分十分想。
他的眼睛，还是那一点黑芒，眼角的皱纹也没有丝毫变化，短短的发还是没长过眉前，普通却带着些平静的面庞，同样，亦无变化。
但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少年悲愤交加的站在湖边，看到了少年抓起一块石头石沉湖面，看到他盯着湖水看了许久眼神黯淡无光，看到许久之后少年猛然站起，身上的气势……震慑了一方。
中年人……嘴角微不可见，或许是几毫米，或许是几微米，但到底还是上扬着扯了一点。
他，心情不错。
这份监督者的差事，很不错，很让人兴奋，很有意思。
因为他只能看见过去，他只能了解过去，他哪怕盯着这片湖再看一年，都看不见少年的未来。
原来……未知的未来，是那么的让人期待。
季柳，你既然选择了不再逃避，那就用时间给我看看……你选择的未来。
天，还未亮，中年人捧着的乌龟张了张嘴，似乎是打了个呵欠。
中年人看着它，决定回车里，然后离开。
……
不过……就在他一只脚踏进车里的那一刻，他突然不打算走了。
乌龟背上的龟壳还是那样，但物随心变，或许又是真变，总之张伏看见了，这里……来了个神经病的家伙。
于是他皱了皱眉，把乌龟放在了后车座上，把脚，撤回了地面上。
“你在这呆了多久？”
张伏开口问道。
“也没有多久，不如你久。”
忽然，湖岸，多了一个人，一个一脸微笑的青年，一个一脸欠揍微笑的青年，一个一脸清秀欠揍微笑的青年，一个一脸颓废清秀欠揍微笑的青年。
这个似乎长着是矛盾集合体的青年，生的很好看，却也普通，随处可见的牛仔裤格子衫是那么的不起眼，但如果跟他呆在一起，他却给人的感觉……很危险。
但张伏并不觉得危险。
打个比方，毒蛇是很危险，但如果是一个被拔掉毒牙的毒蛇，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那么危险。
这不是实力的差距，这是本质的不同。
监督者和游戏者，本质……不同。
张伏看着他，一瞬间便看穿了过往，看到了过去的世界，看到了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发生过了什么。
于是他淡淡开口了，眯着眼。
“你明明在这站了一天，却说自己没来多久，是不是太不要脸？”
青年嘿嘿一笑，表情人畜无害，很是自然，就好像对着镜子练过千遍万遍，没有丝毫个性，没有丝毫不妥，没有丝毫精神上的违和。
这个笑容很标准，太过标准。
“还好还好。不过监督者大人既然能看穿，又何必多此一举，这简直就是……”
他，欲言又止。只是咧着嘴笑了笑。
张伏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喜，果然那么多已经再临的人里，他除了某个混日子的算命先生，最讨厌这一个。
张伏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
“对，我就是想说简直像脱了裤子放屁。”
场面，顿时安静了。
张伏看着青年一脸的微笑，眯了眯眼。
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抢答，第几次打断自己的话，第几次挑战他的尊严。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就找到让自己不爽的办法。
该打。
该打。
于是张伏提起了脚，冲着青年一脚踹了下去。
……
断了线的风筝是什么样子？
人要是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会是什么样子？
青年胸前狠狠塌陷下去，在这一脚的余力下，像一颗瞄准水面的子弹，瞬间砸进了水里。
从湖还有水的地方一直到二人之前谈话的地方其实还是挺远的，不过溅起的水花却有一滴，最远的一滴，滴在了张伏的皮鞋前，一点。
或许是一点的一点。
总之离皮鞋很近了了。
张伏抬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像对待季柳时说任何一句话。
他的态度很明确。
那种神经病直接去死就挺好。
但……
一个满身是水的青年，从湖边，趟着水，慢慢走了上来。
他胸前塌陷的地方早就没了什么痕迹，因为从水中出来，甚至连本该在嘴角挂着的鲜血也消失个无影无踪。
他缓缓的，徐徐的，慢慢的走到张伏身前，咳嗽了一口。又歪着头拍了拍耳朵，似乎在排水。弄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人畜无害的一笑，开口说道：“你这老东西，就知道对我使用暴力，你怎么不死呢？”
张伏冷漠的看着他，说道：“因为我不能死。”
青年说道：“你真没用。”
张伏说道：“你想再飞一次？或者像前几日你与普通人动手时那般，再让我折断一次手腿？杨坚，你堂堂的隋朝开国皇帝为什么会是这幅德行？”
青年嘿嘿一笑，还是那么标准，还是那么人畜无害，他说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太多？而且还喜欢说屁话？成天搞这些没用的，有本事你就真杀了我，办不到就少罗嗦。”
张伏看着他，面容渐冷，说道：“你真的想死。”
青年看着他的面容，嘿嘿一笑，突然收起了自己笑容满面的样子，换上一副正经无比的面孔，深深的鞠了一躬，说道：“我道歉。”
张伏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于是大怒，声音冰冷到了极点。
“你竟然敢试探我的底线。”
青年后退了一步，但脸上并没有生出什么惧意，只是淡淡说道：“不敢不敢。”
张伏说道：“你和刘邦一样，看来都是没什么不敢的东西。”
青年嘿嘿一笑，说道：“所以我今夜才来看他。”
张伏眯了眯眼，没有说话，平静的眼中看着平静的世界，平静到了极点。
继续生气，便等于又输了一次，隋文帝……果然阴险。
青年，看着张伏平静的面容叹了口气，说道：“不愧是监督者。”
“马屁也不用拍。”
青年摊开手，笑了笑，说道：“好吧。”
远方，天际显出了一抹昏暗的淡红。
张伏话锋一转说道：“你在这呆了一天，看来是有不小的收获。”
“还可。”
“说明白。”
“起码了解了这座城中的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来听听。”
“是个孤独又自由的人。”
“你看错了，那不是他。”
青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不是很明白张伏的意思，但张伏，并没有把这话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他只是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青年虽然很在意刚才张伏的话，但他明白了，这个男人不会再在自己眼前露出破绽，所以……何必为难。
他回答了张伏现在的问题。
“再看看，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这座城里的人太多，以后会汇聚的人更多，这个战场……我轻易不太敢涉。”
“我之前就说过，你和汉王一样，都是没什么不敢做的。”
“不过我想汉王和我一样，在做些什么之前一定得先打算打算。”
“所以你打算找个伴？好让自己在这座城里不这么孤单。”
青年说道：“再看再看。”
张伏听到这句，不再说话，拉开车门，坐进了车里，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那么现在……不就该离开了吗。
然而车门，被一个青年打开。
那个青年厚颜无耻的坐进了车里，与张伏，勾肩搭背。
“其实还有个事儿想请教一下。”
他被一脚踹下了车，把他踹下去的人开口淡淡说道：“说。”
青年不恼，把难看的摔倒姿势改成了盘膝而坐，配上他其实挺清秀好看的面容，很可爱。
他说道：“老头儿，下个王在哪再临？你告诉我，我保证让你省点心。”
“嘭”的一声，车门关上了，并没有人回答他，车轮滚动着，车子，驶向了远方。
青年站起身，看着那离开的车，吐了口唾沫，骂道：“把你傲的，咋不上天呢？”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脸，抬头看了会儿东方刚升起的太阳，看着云山浮着的那抹明媚，撇了撇嘴，把手插进口袋里。
凭借俩腿，选了一个与黑车相反的方向，也驶向了不远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