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苍白到几乎不健康的肤色，是我对眼前的第三军军长阿瓦伊琳娜将军的第一印象。这种苍白也许与她俄罗斯血统有关，但起决定作用的应该是月球基地匮乏的阳光。
将军没有留长发，只有一头枯黄的短发整齐地向后梳去，也许在很久以前它们也曾是漂亮的亚麻色。将军总是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使原本尖锐的下巴更加突出，也凭空增添了一股凛然的气息。总之，从她身上我看不出任何可以称作美的地方。不过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当面说出来的。
我略一思索，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话题开始我的采访：“您能介绍一下目前战斗局面吗？”
我抛出一个送分题，先把谈话引入将军熟悉的领域。
“经过近十一年的战斗，异人现已全部被驱赶至火星。火星是太阳系最后一个允许人类活动的星球，其上有第四军建立的临时指挥部。只要他们能将敌军驱赶至火星外，整个太阳系再无敌人立足之地……”将军的语调却很平缓，与她严肃的外表并不相符。虽然这段话在一些关键的地方都被模模糊糊地带过，不过这种程度已经够了。因为这不是我真正想了解的。
“您对这场战斗十分的信心吗？”显然这又是一道送分题。
将军果然不假思索地回答：“战场形式瞬息万变，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我军有必胜的能力和必胜的决心，只要敌人还存在一天，第三军就会与之战斗一天。”熟练到仿佛回答过上千遍，根本挑不出毛病。
我却眯了眯眼，立刻追问道：“您说第三军有必胜的能力和决心，可我在这座基地里看见的却只有专横和惫懒。我对这样一支军队的战斗力表示怀疑，它真的能保护我们吗？”
我一边问着尖锐的问题，一边观察她的表情。
然而将军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愤怒或慌乱，她镇定地反击道：“如果你是指我的警卫对你进行搜身的话，我并不认同你的怀疑。那是我的命令，他们只是尽了职责。”将军顿了顿，接着说：“我们还不能完全信任你。”
很好。我笑了。
“所以说我对第三军的能力表示怀疑。
“即使有您的命令，两名准尉级别的警卫面对军衔至少为校级的航空舰长，理应先敬礼，然后自己报上身份，然而他们没有。如果我是哪位舰长，可以视之为哗变。
“从基地入口到军长办公室，这条路线理应对普通人保密，尤其是记者。然而一路上他们非但让我睁着眼睛看完了全程，而且看到我东张西望也没有制止。如果我是敌军间谍，您在基地中的具体位置已经暴露。
“他们的确很尽职地找出我身上不少可能有危险的物品，不过实际上我从来不用那支录音笔。那只是老师送我的一个纪念品，而我真正使用的一直是挂在我胸口的纽扣录音器。它并不比一颗微型炸弹更隐蔽，然而您的警卫并没有将它查出来。如果我是敌军的刺客，那么——
“——您已经死了。”
我直视将军的双眼，说道：“专横、散漫、漫不经心，这就是第三军的作风。这样的第三军，应该怎样为我们带来胜利？”
听着我的质问，将军的脸色却越来越缓和。等我说完，她露出了本次会面的第一个笑容，声音也带了几分感触。但说出来的话却与之前的内容毫不相干。
“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你身上有种我熟悉的味道，只是一直想不起来，直到刚才我才想起。你口中说的老师，大概是罗卡吧。”
将军没有理会我的惊讶，继续说道：“当年罗卡可是风云人物。他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言辞尖锐刻薄，咄咄逼人而又不留情面。时常有他在采访时被把对方逼到破口大骂的情形发生。甚至有传闻说有些军方高层实在受不了他的报道，才故意把他往最危险的战场上派。”
我愕然。我遇到罗卡时，他就已经是天天跑前线的战地记者了。关于他之前的事迹，他从来都没有说，也没有别人向我提过。
在我的印象里，罗卡好像从来没有采访过连长以上的军官。他总是站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一边冲镜头大喊大叫，一边催促我跑得更近些，再近些。
但将军却说，罗卡曾是个最顶尖的记者，曾经骂过联防部，骂过委员会，甚至有可能还骂过……阿瓦伊琳娜将军？
我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将军你不会曾经被……”
“那时联防部从上到下，哪个没被他骂的体无完肤过？更何况当时我还不是军长，骂起来自然毫无压力。”
“所以您其实并不生气？”
“不。但你说的都是实话，生气能有什么用？罗卡之所以敢秉笔直书却一直安然无恙，就是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自由有边界……”我不禁喃喃说道。
“‘自由有边界，但权力也有边界’。这是科林·道尔顿于一九八七年宣誓就职地球联防司令部第一军军长时说的。”将军接过我的话头，“罗卡写过三百多篇采访稿，但没有任何一篇涉及军事机密，也没有任何一次触犯法律。这就是他最得意的本领，没有任何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告他。”
将军轻轻咳了几声，接着说：“你明里是在批评我的警卫，最后的矛头还是指向了我。你是在指责我放任下属，不闻不问。你们每一个记者都是这么天真，总是担心本不该自己担心的事，总是主动承担本不必自己遭遇的危险，总是试图用语言把一个装睡的人骂醒。
“但首先我要进行纠正，你看到的不是第三军的军人，那是我的‘直属警卫队’。
“‘直属警卫队’名义上是我的嫡系部队，但他们其实并不归我管辖。他们属于别的军队，是地球政府以保护我的名义派遣上来的。
“而你说的一切我都清楚，但我保证这只是个例，他们是我故意派去的，就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一切。所以，”将军又咳了一声，“你愿意留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终结，然后将它用你的眼睛，你的笔如实记下吗？”
“将军，我不明白……”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秘书小姐端着一盘茶具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跟在她身后的正是警卫队员。看到他们，我知道采访时间已经到了，便起身同将军告别，向门外走去。
那两名警卫迎面向我走来，在经过他们时，我不经意瞥到他们的腰间，心中一惊，立刻转身大喊：“将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