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处军营，我们仍然保留了与外界接触的权力。
军方在宿舍区覆盖了网络，每个士兵都能在完成当天的训练后，回到卧房里使用网络。不过这种网络仅限于军营内部，是军队的内网，无法与外界接通。它被数十道厚厚的防火墙紧紧包围，毫无缝隙。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不使军营内部的机密外泄，二是不让外界的流言进入，扰乱军心。
但在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三，防火墙上会开出一个小口子。在这段时间里，军人被允许给家人发送邮件，同时也允许他们收到回信。这是军方专门为士兵们留出的“开放日”，开放日的信件都将经过信科处的严密审查，确定没有风险后才能送入发出。虽然很不自由，而且一些信件往往会因为涉及机密而被扣压，但这种不自由在军人的眼里并不能和浓烈的思家之情相比，他们不会去抱怨，只会更加小心地斟酌字句，尽量不让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从指缝溜走。
寂静的夜晚，所有人都沉沉睡去。耳边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这是战友们熟睡的表现。我像是得到某种信号般，悄悄坐起身，打开我的手提电脑，然后用被子挡住所有光，查看起了邮件收件箱。
我应该从一天前的“开放日”说起。当时我敲下酝酿了很久的一封电子邮件，尽量说明白我的处境却又不提及其中的任何细节。在信中我提到对未卜的前程的担忧以及对无法完成自己工作的歉意。最后，我在收件人那里填上了罗卡老师的邮箱地址，点击发送。
七分钟后，显示有新邮件送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地收到回信。这些邮件其实并不是即时发出的，而是统一集中后再一起被审查，审查通过的才能发出。回信要等到下一个“开放日”才会被送达。所以一般的收送信流程是：先读两星期前的回信，再发送这次的邮件，两星期后再来看回信。
我怀着困惑和好奇的心情点开邮件，的确是老师寄来的。上面只写了短短四个字：“明晚再谈。”我“啪”地一声合上电脑，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并且确认：我可以越过防火墙与外界联系。
今天夜里，我趁着大家都已经睡下，再次打开电脑，试探性地向老师发出第二封邮件。里面什么都没写，只有一个符号：“？”
七分钟后，老师的回信到了，是一个大大的“！”。
我们谈了许多，大都是我最近在军营里的生活状况。因为我的第一封邮件描述得实在太过模糊，老师开始询问我月球之行的细节。我正打算记录下那件事情的经过，突然停下了手指。
我想起之前的那几封邮件，每次发件和收件的时间间隔都是七分钟，甚至那两封只有符号的邮件都是如此。按理说，这么短的信不应该隔了这么久才回，那么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值得细想了。我开始怀疑我们的通信被第三者监视着，就是他赋予了我这个特殊的权力，但却仔细地检查我对这份权力的使用。基于某种目的，他需要我和老师取得联系，而又基于某种目的，他不会让一些不该流出的消息流出。
我沉思了一会儿，删除之前敲下的文字，重新输入：“关于变节，你知道多少？”这是一次实验。
七分钟后，我没有收到老师的回信。我点开发件箱，却并没有找到刚刚发出的邮件。最后，我在草稿箱里找到了它，上面标记着“未发送”。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我按下了发送键，但如今它却仍然躺在草稿箱里，就像我从来没有动过它一样。那么答案很明显——这不是一次偶然的错误，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应该和阿瓦伊琳娜将军所说的秘密有关，躺在草稿箱里的邮件就是证明。
军方对外宣布的将军死因是突发心脏病，而且还在地球上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仪式。任何有关“异人”、“变节”、“爆炸”的消息都被牢牢封锁，所以地球上的民众还并不知道月球上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只提到“变节”两字，邮件就无法发送，那就说明这件事不是我能和老师提及的。这种被监视，被限制的感觉让我芒刺在背，却不得不忍受。
“我不能描述细节，你也不要多问。我只能说，我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大新闻。”我这样隐晦地向老师表达这件事的严重性，让他不要再提。
“明白了。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轻易涉险。虽然我不明白你说你现在是一名军人是什么意思，但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事。火星不比地球，你要保重自己。”
“不必为我担心，罗编。我会照顾好自己。”
“你还年轻，不懂的东西太多太多。我现在没有可以帮助你的办法，只有我当年在战场上的经验。我现在全部说给你听，你仔细看好……”
“……”
谈话到最后无可避免地变成家长里短，闲叙家常，短短一个月的分离让我们两人的牵挂愈发沉重。我向下翻看着他发来的邮件，有时像上司对下属的鼓励，有时像一个唠叨的老父，叮嘱远行的儿子多加保重。我也一改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对他的尊敬，用敷衍的语气回应他的关心，用疏远的词句拉开我和他的关系。我无法承担他的关怀。或许我下一刻就会在战场上死去，又或许我会在这里训练到战争结束，将来一切难料，我怎么忍心让他把他的一切投注到一个没有未来的年轻人身上？看着字迹不断流淌，看着它们在我的眼中模糊，我终于笑了，无声的笑，最为伤心。
一个月以来，我从踌躇满志的记者变成朝不虑夕的士兵，陪在身边的伙伴从录音笔和摄像机变成了冰冷的枪械；一个月以来，我见识了欺骗和谎言、背叛和终结；一个月以来，我无数次感到疲惫和无力、渺小和恐惧。但这一切不能击倒我，因为在忍受了一切的一切后，迎接未来的未来前，我知道了人世间最甜美的事物。这种事物，我早在幼时生父牺牲后就不再察觉到。
什么是爱？我想。即使相隔万里，也有人将你放在心里；就算满身疲惫，他也会轻声安慰；你无数次拒绝他的好意，他始终不改他的心意——爱，不过如此。是吧，老师？
是吧，父亲？
PS:明后天月考，请假吧。真苦逼，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