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S
意识回归的瞬间,有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或许因为梦中的感觉总是太过深刻,每次刚睡醒时都有些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现实,直到过于庞大而又杂糅的记忆从沸腾状态中冷却、沉淀下来,才能从中找寻存到在于此的自己。
没错。
我是艾维利安,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
睁开眼,迎面而来的微光弥漫了视野,习惯这种亮度后便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安静的山洞内空无一人,只有篝火的灰烬作为众人曾在这里待过的证据。
大家,已经走了吗?
这样想着时,某个淡淡的、不知是慵懒还是漠然的少年声从看不到的方向传来:
「醒了?」
起身,转头,便看见倚在石壁旁的某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代表了其形象的深绿之发。额前及两侧垂下的碎发像是一簇簇凌乱的草叶,脑后的部分则是松散地编着,又细又软的辫子就这样随意搭在发灰的校服前——该说是民族风还是个性使然呢?
「神志清楚?」对方再次开口,虽是问句却没多少疑惑的意味。
『嗯。』
「没有任何异常?」
『嗯。』
「那就没事了。」
确认完毕,少年移开视线,表示对话可以结束了。但——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作为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不觉得有义务说明一下现状吗?然而听见这话语,对方的表情有些微妙,并用难得认真的目光盯着我。
「你,真的没出问题?」
『当然。』
「会说出这种话,根本不像是原先的你。」
会说出这么长一句话也不像是平常的你啊,惜字如金的西尔沃同学。所以说,我那沉默寡言的表象已经深入人心到连没什么交情的你也习惯了,以至于一有变化就立刻察觉?
『人是会变的。』
「……」对方现出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
『改变形象而已。』话说,我是不是该连衣服、发型也改一改以示决心?比如风衣加单马尾这种?
「我明白了。」
一脸淡定地接受了这种设定后,少年开始言简意赅地叙述前情。
首先,两伙路人联手于凌晨时分发起了偷袭,最初凭借各种手段占据了优势但终究不足为虑。可某人不知为何沉睡不醒以至于牵制了大家的行动,这时又有人来搅局,是强势登场不死不休并采取了宁可损己决不利人这一战术的安格尔他们。混乱中,足以扭转比赛胜负的晶石被夺走,而众人打着打着也开始分散,当山洞里恢复平静时只剩下留守的这位——部分是出于队长的吩咐,但更重要的是他懒得玩追杀。
总之就这样,那么现在——
『不用去帮忙?』打了这么久的酱油,最后关头也该出点力吧。
「没有必要。」
『不会输?』我方最强战力都不靠谱啊,一个隐藏实力一个情商缺失——就智商而言,莱依其实完全没问题的。
「无所谓。」淡淡的话语似乎充分表现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但随即又补上一句,「胜负不影响学分。」
『……』好吧,你赢了。
果断起身,向着洞外走去,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呈现出朝霞退散的天空。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又是一个明媚的日子,似乎最近老天爷的心情总是很好。不过——
『为什么跟来?』不是说无所谓吗?
「保障你的安全。」
『没有必要。』常规打斗对我而言根本没意义。
「队长的吩咐,是到比赛结束为止。」
『……』不听队长的话会扣学分是吧?很好,你又赢了。
就这样,决定去找其他人。
完全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不过没关系,这种时候只要凭感觉就够了,于是漫步一会儿视野中便出现了烧伤的树木。火星残留的枝叶上黑烟缠绕,附近的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味道,一时间恍若置身于战场。
没错,战场。
虽然只是人类的游戏,参与者也都是些少年少女,可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破坏力。所以——
『水月。』
熟悉的身影顺从这呼唤而来。随着那笑容的绽开,浅蓝的光辉在半空中流转、扩散,倾刻间一切复原。
就这样,人类造成的伤害,也该由人类来弥补。
那么,继续。
追寻着战火的痕迹,穿过层出不穷的树之屏障。尚未看清远处的人影时,接连的爆破声已传入耳中。
靠近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活力十足的红发少年莱依,他正和一只巨人般的土傀儡玩得很开心——这种情景怎么看都是在玩耍而非实战,否则根本就牵制不了他。但这次应该不是情商问题,因为佛洛斯就在附近,无论他是默许还是授意都说明了现状的从容。
反观敌方,两个远程骚扰的路人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为首的安格尔更是战意燃烧到了极致,仿佛能够增殖的火焰随着怒吼般的咒语不断涌出。
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击,静立于原地的白发少年只是不慌不忙地动了动手指,像一位拨动琴弦的乐师在演奏着激扬的乐章。于是那一枚枚冰针就如同呼应着某种旋律而来,在寒意渐浓的空气中依次凝结、排布,然后直直地击中每一团火焰,在朱红弥漫的视野中划过一道道令人目不暇接的轨迹。
冰与火的交响乐连绵不绝,在阵阵爆鸣中激起层层白雾,随即又在新一轮烈焰的蒸腾下淡去。
从旁观者的角度,连我这样对于打斗不太了解的人也看得出形势如何。比起几乎拼尽全力的安格尔,佛洛斯只是恰到好处地化解掉所有攻击并多出那么一点点的反击,而对方同样是个以攻代守的人,于是来回反击不断。
果然不愧是莱依的兄弟吗?一样的喜欢玩弄对手……不,莱依纯粹是在玩游戏,这一位则是红果果的调戏啊啊啊——等等,也许是另有深意?
『你在做什么?』想想还是悄悄问了一句。
「如你所见。」佛洛斯的回答显然也只有我能听见,完全不会惊动旁人。
『欺负弱者?』喂,这是正派主角该有的行为吗?
「不。」开口的同时动作不停,佛洛斯仍是从容的近乎悠闲,「只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稍微练习一下。」
所以说还是在拿人当靶子不是吗?
『不怕得罪人?』就不怕人家今后会打击报复?小的被虐了喊老的来也很有可能啊。
「这么容易就被得罪的话,早晚都一样。」淡淡的语气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但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这句话所透露的深层含义:倘若对方会因这种程度而记恨,没这次也会有下次。进一步说,也就是今后还会与之扯上关系?
『有内幕?』还是我想太多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敏感了。」片刻的沉默后是答非所问的话语,但不等我回应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关于这个,我还不能确定……但无论如何,也不需要你来在意。」
『因为与我无关?』
「没错。」
『你确定,完完全全与我无关?』有种强烈的即视感,好像什么时候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
不说话就是默认?很好。
『那就是有关了。既然如此,我也有知道的权力,不是吗?』
仍处于战斗中的佛洛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只有我能察觉出那种微妙的神色叫做无语。嗯?突然有种暗爽感,是我太邪恶了吗?
「你是想把当初的对话重演一遍吗?」
『看你的回答。』敢不敢再配合一点?继续交换台词吧。
「你,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人是会变的。』
「在我看来,这才是更接近你真实的样子。」
『这样不好吗?』从刻意维持的表象变得越来越接近真实面目。
「好或不好,只取决于你自己的想法。」不变的声音传递着不变的意志,然后是大有深意的话语,「但,当不再有任何伪装时,你的想法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为什么不呢?』
「你还能分得清吗?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
「真正的你,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但答案始终不变——
『我是艾维利安,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没错,就是这样。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哀伤绝望的我,感到幸福的我,残酷无情的我……无论哪一个都是真实。
但存在于此的,只是艾维利安。
倘若今后的想法与现在不同,那就说明已不再是现在的我,所以——
『名为艾维利安的我,不会改变。』
「……」
佛洛斯不再表示意见,专心调戏对此毫无所觉的安格尔同学,而调戏完佛洛斯的我则继续在不起眼的位置旁观——诶?为什么是调戏呢?我果然还是太邪恶了吗?
虽然说了一大段话,其实也没过多久。但可以发觉冰与火的对峙正持续升级,空气的流动也越发微妙起来。
安格尔周围的气场已几乎达到肉眼可见的程度,那泛红的金发在半空中不断翻飞、扬起,恍若沸腾的岩浆——这是火元素高度聚集的效果。
而佛洛斯这边依旧是安静的很异常,过膝的白发整齐的像刚梳过一样,正如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
光看这一幕,无疑是火焰一方最为醒目。
但——
闭上眼,视野中是大片朱红的漩涡,越靠近中心火元素越多。
再将注意力转到佛洛斯这边,笼罩他全身的却是一块近似于真空的球状区域,像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内外,使附近游离的火元素丝毫无法侵入。如果说这是防御的作用,那么连他所使用的水元素也不曾萦绕在身旁,就真的只能用异常来形容了。
元素魔法的原理,是先吸取外界元素化作自身魔力存储起来,施法时再放出部分融入外界,以精神力引导构成特定形态后才会生效。元素亲和力越高,越容易使游离元素聚集在自己身旁,施法的速度、威力乃至消耗方面也就更具优势。像安格尔这种状态,浓郁的火元素不仅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原料,同时排开其它元素以达到干扰对手的效果,换了旁人恐怕都不好应付。
然而眼前的,是佛洛斯。
尽管有着冰雪般的容貌平常也惯用冰针,但他的的确确不是水属性体质,而是空前绝后的空间属性。所以在施法时,他其实是通过空间之力来强制凝结元素而成。
这意味着什么呢?
以写字为例,借助魔杖之类的器具是用笔书写,空手施法是用指尖沾墨水来写,直接以精神力调动元素大概相当于泼墨水,难度与消耗都可想而知。但像佛洛斯这种方式,其实属于空间系的衍生能力,得现场取料调好墨再泼出去——这是人干的事吗?
好吧,言归正传。
闭上眼,是无数光粒有如繁星运转般迅速变幻的复杂景象。
睁开眼,是白发少年那从容不迫的安静姿态。
肉眼的视觉,心灵的视觉,哪一个更接近真实?而佛洛斯,不知道他所看见的又会是怎样的世界,在那空之领域中……
说起来,他周围的领域似乎从未消失过,就像呼吸一样必不可少。不过一般人——不一般的标准大概是沙因这种程度——很难察觉,我也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依附其上的意念,以及那样明显的隔离,不,是对周围一切都进行过滤的状态,就好像把整个人牢牢藏在壳里的样子,即便曝晒在炎炎烈日下,能够落到他身上的只有淡淡的光。
『一直维持着领域,不累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提问,佛洛斯沉默了片刻,不变的表情中难以揣测在想些什么。
「习惯了。」
一如既往的冰冷声音和语气,难以触及其中隐藏的真实情绪。但我知道那未说出口的部分,是因为——
『不得不习惯?』
听见这话语的瞬间,那只过于苍白的手停顿了施法动作,而那冰雪般的面容上则浮现出几分变化。奇异的,微妙的,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叹息更多一点,最后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嗯。」
『为什么?』凝视着那闭合的双眼,我继续提问,『和刚才说的事有关吗?』
「……为什么这样说?」
『直觉。』
「只是这样?」
嗯……虽然很多时候动作、神态之类的没问题,但话语中有个微妙的停顿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简直毫无根据。」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真是无赖的说法。」佛洛斯微微皱眉,「也是无赖的能力。」
『彼此彼此。』空间之力才叫逆天啊。
「……」无语凝噎?
『……』目不转睛。
「……」挑眉之后便释然。
『……』依旧是目不转睛。
「为了活下去。」无声的交流完毕,佛洛斯给予了正式答复,「其它的,不重要,你也不需要知道。」
『莱依也是?』
心语不会有歧义,但口头上的有,所以这句话有两重含义:莱依也不需要知道,还是说莱依也不重要?好吧,我只是随便说说。
「……」佛洛斯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后选择转移话题,「现在的你,和以前沉默寡言的样子……变化太大了。」
『真的?』
「真的。」
『习惯就好。』
「……」再次无语凝噎?
『……』就是目不转睛。
「你打算对所有人都这样解释?」
『不行吗?』
「帕里斯也是?」
呃……那位是我的克星啊,他要是追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
『我们是来斗嘴的吗?』
「我在和你斗嘴吗?」
『感觉很幼稚。』就像两个小孩子撒泼耍无奈一样,果然和小孩子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会变得低龄化吗?
「的确。」佛洛斯表示赞同,「你太幼稚了。」
『你不幼稚?』目前为止出现过的人中就数你最小好不好?十二周岁都没到的小·朋·友。
「你所能看见的,并不是我的真实年龄。」
该说果然……吗?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不过——
『这种秘密可以随便说出来吗?』
「只是对你。」
『为什么?』这是我的荣幸吗?还是说,因为是我才没关系?
「在你面前,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不是吗?」
『的确。』
「此外,你身上的秘密可一点也不比我少,不是吗?」
『也许。』
「所以,无论我有何秘密,你也不会在意什么,不是吗?」
『大概。』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不会随便泄露出去的,不是吗?」
『不是随便的就可以?』
「你想让我不是随便的灭了你吗?」
『说笑而已。』
「我也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声音说着一点也不像是笑话的言语,「真要灭掉你,我会等确保万无一失再出手。」
力求一击必杀?这又是我的荣幸吗?不过——
『这种打算可以直接说出来吗?』会让我产生戒备,不利于偷袭啊。
「说不说出来,对你有区别吗?」
呃,好像真没有。
『那为什么要说这些?』
「为了证明,比较幼稚的是你。」
喂喂喂,做出这么幼稚的事还好意思说别人幼稚?好吧,你赢了,我彻底甘败下风啊。不过呢——
『你所看到的,也不是我的真实年龄。』
「果然……」佛洛斯毫不意外。
『为什么?』照理说应该不太可能发现的吧?即便是再强大的空感,也只是擅长物质解析而非意念方面……吧?
「只是感觉。」
喂,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
「有种……同类的感觉,所以无论有多少相似之处也不奇怪。」
『你的分类又增加了?』最初说是只有相关者、无关者和敌人,扯到莱依就成了家人,现在又是同类,究竟还有多少隐藏选项啊?
「只有你。」
只有我是同类啊,该说这是何等的荣幸吗?
嗯……
「闲话就到此为止吧。」气势一变,佛洛斯猛然加大了出手的力度,「游戏,该结束了。」
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冰针交错浮现于半空中,随即如箭雨般向前袭去——
◆ ◆ ◆
改变的,是表象。
不变的,是本心。
从过去到未来,从梦境到现实,我一直在变,却也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