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消失无影。在这漆黑的夜色里，湖心居的水榭却被照得异常明亮。
“莫见界”阿妖终于听到那个期盼中的声音。与此时，围着湖面最边缘处升起一层无形无状的结界。
嘭，一声闷响。
金屑划破夜空，师暄暄向后倒飞出去的身体被稳稳接住，像被一只巨手托着缓缓降回到露台上。
蒙毅从金屑中现出身形，扶着师暄暄的双手松开后，径直掠到露台边缘，向三位飘浮于前的器老躬身示意。
在闷响声之中，天荒灯的巨链被高高卷起。扶苏颀长的身躯就立在了黑影面前，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真的是你？！他看着黑影的脸，这张熟悉的脸，这张寻找了千余年、隔世故人的脸。
“大，大哥……”蒙毅盯着那张脸一动不动地看着，眼中的泪光不请自来，声音颤抖沙哑地不停喊着“大哥……”。
黑影的眼神在刹那间露出了疑惑沉思，但很快就恢复成原来的冷漠不屑。
“蒙恬？！”在与黑影目光对视之下，扶苏心底一惊蓦地拧紧眉头“不，你不是。”
黑影唇角微弯似笑非笑，手腕轻转、霎时无数密集的水箭向扶苏刺去。然后，在接触到扶苏身周之时就一一被吸收了，就像水滴入海绵一般。
显然黑影也早变料到了以这样的攻击根本不可能伤得了扶苏“以多欺少啊”，不慌不忙地戏谑道，身体急速向后退去的同时天荒灯也在急速回缩。
想跑？！扶苏双臂抬起，金芒碎屑化成亿万金叶以更快的速度挡在黑影身后，封住了去路。
“你是谁？”扶苏瞬息移动到黑影面前。
“谁？哈哈，扶苏公子，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蒙恬，你到底是谁？”
“既然提问求解就应该谦恭一些，两千年过去了，你们赢氏子孙还是这样霸道吗？还以为这天下是你们的？！”说罢，黑影仰天大笑起来，神情要多荒谬不屑就有多荒谬不屑。
……扶苏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容不得细想，黑影的身周升腾起腥红火光，以火为刀朝扶苏当头劈来。
扶苏右臂抬起稳稳接住这一击，并将发出的力量一一散去。
师暄暄无限感激地看向扶苏，湖心居中有经不起这余力波及的林染和灵力被封的白与飞，如果不将那些力量散去，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扩散能量。
只见扶苏左手起势，一根巨大的金色枝条向黑影伸去，眼见就要将之圈住时，一道力量冲破‘莫见界’直逼扶苏而来。近到咫尺，眼见就要被撞上时，扶苏的身周出现一棵参天巨树的轮廓。
嘭，又是一声闷响。
被扶苏的帝柏树魂之形弹出至几十米开外，一个人形出现。
“北大人？！”蒙毅自露台上跳下，踏水无痕直直飞奔至扶苏身旁，盯着来人惊道。
来人歪着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影，而黑影则微微摇了摇头。
来人沉默了几秒，点点头。
蒙毅挨着扶苏身旁“是大哥？！”
“是，但也不是。蒙毅，谨慎”扶苏盯着那两人，只觉得对方神情很是怪异“这个北大人不好对付。”徐信给出的信息原本就少，无法对来人的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
不到两息的功夫，对方先行有了动作。黑影腾身而起向湖心居方向急冲而去，扶苏瞬身追去却被一个凭空出现的漩涡，阻隔住了去路。
并同时，自漩涡中绽露出星星点点的妖邪红光，卷着血腥味道朝扶苏与蒙毅两人不停飞蹿、攻袭。
来不及作出更快的反应，一切显然是黑影计算好的。那轮闪烁着红色妖异火光的漩涡纠缠住扶苏，只眨眼的功夫，黑影已经越过三位器老，正欲透过墙体向屋内白与飞的所在袭去。
蒙毅在红光近到眼前时，双手擎起用力向下挥去，原先肉眼不可见的一柄古剑蕴着蓝光抛起一道水瀑，将一波袭向自己的红光卷灭，同时掀起一道水墙向北大人狠狠撞去。
三器老眼见黑影穿身而过，立刻用灵力在屋内置出一个密网。师暄暄在黑影进到屋前的一瞬间，单膝跪地双手按在露台地面，整个建筑外围瞬间升腾起一层暗紫色屏障，黑影被结结实实地弹回至半空。
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极速、一气呵成。
“是我小视你了”黑影悬在半空中露出森白的牙，想了想“苏小小，可知阮君今世何在？”
蓦地一怔，大脑瞬间化为一片空白，师暄暄呼吸急促，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她需要清醒，需要百分百的理智回归，调整好呼吸迅速站起身沉着眼，目露狠厉冷声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有骨气。”话音落，黑影双手张开掌心蕴着两道类同于雷电的光芒，向师暄暄劈去。
水墙撞向北大人后似一条水龙潜进湖底。蒙毅执剑横立于突然杀入战场、徐信口中的‘北大人’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巨大漩涡中无数的血色红光不停撞向扶苏妄图将他控制于其中。
并同时，扶苏也感应到了漩涡周边一层能量并不弱的扭曲空间。这大概就是与盘冥洞连结的某个通道，感知到红光附着的腐蚀力量，扶苏决定先将之封闭阻挡在外。
黑暗天地间，湖水如墨，一尊擎天立地的巨树庞大无匹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帝柏真身轻而易举阻住漩涡与盘冥洞的勾连，与此同时扶苏瞬身往湖心居露台处。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扶苏挡到了师暄暄的面前不及作出更多反应，硬扛下了来自黑影的两道恐怖电光之击。
平静的湖面仅维持了这短暂的数秒，一只巨大的气泡裹着北大人自湖中升起，他瞥了蒙毅一眼向被封结的漩涡飞身过去。蒙毅紧追其后，同时将古剑向北大人前方用力抛去，古剑落于漩涡之前发出‘铿锵’的金属鸣叫声。
“囚牛剑？”盘冥洞徐信口中的北大人眯着眼斜着肩立于湖面之上，盯着眼前的古剑略有些诧异地自语道。
两道雷闪之光直直击打在扶苏背后，那层巨树轮廓纹丝不动地将那可怕的力量瞬间消弭于无形。扶苏张开双臂将师暄暄护在身前，师暄暄则力竭地看向他，眼神中虽然有些慌乱但却没有惧意。
很好！他的战友就应该是这样的，即便不敌也要毫不畏惧地面对敌人。
交换了一个眼神，扶苏转身双手向前推出一道金光巨浪汹涌地压向悬在半空中的黑影。
另一边的北大人在些微的诧异之后，劈头迎来了蒙毅的另一击，剑意未至人影已瞬间消失于原地。蒙毅张开手掌囚牛古剑立刻冒着蓝光飞回手中，四下张望再也不见那个鬼魅般的身影，远空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蒙毅，还记得你为什么选择当阴差吗？哼呵呵……”
他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这个笑声，他记得。永远都忘不了！
蒙毅双眉倒坚，四周探看之下竟是一丝灵力踪迹都追查不到了。转身便看到身后被扶苏暂时封结住的漩涡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汹涌的金光在扑向黑影的一瞬间，黑影原地消失了。
“扶苏，这是我们的第一战。后会有期了！哈哈哈……”夜空中留下一串似是嘲讽又意味深长的笑声。
扶苏将湖心居方圆十里之内搜查了一次，再无任何灵力感应。
黑影、北大人、盘冥漩涡，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隐匿了无踪。
……一场鏖战匆匆结束，明月像刚刚被释放了一般挂于当空拼命地照亮着一切。
“阿妖，你可还好？”见她脸色煞白地被浸搀扶着，扶苏略有些担心问道。
阿妖摇摇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碍事。”
“小小”三器老齐齐飘回到露台上正对着师暄暄，大脑袋叹了口气“当年你的魂魄即将消散，因缘际会让我们三个老头遇到你，但终归你能成为精灵还是托了阿紫的原灵。方才也知你是情急，但下次万万不能再这样肆意使用你的原灵了，那可是你能活下去之根本。”
原来，阻挡黑影进入湖心居的暗紫色屏障，便是师暄暄于紫阵谷谷灵阿紫处得来、赖以活命的原灵之能。
“公子扶苏”大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老朽自认天地间的事都门儿清，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神明在想什么。这恐怕只有那位自己知道。”说话同时拿手指指了指明月之上的天空。
铜书器灵鹤竹翁洞悉人心，他了解扶苏深心中的疑问。神明？！他也没见过。至于扶苏为什么活下来，为什么以这样神奇的方式一直活着，他当然也无从得知。这或许就是神明的奥义，但神明的奥义只有神明知道。他，只是本书。
“方才来袭共有三人，却只见二人身形。这三人之间的灵力呼应合衬得仿若一个人，其中原由老朽也不清楚。这个问题既然是冲你们来的，那也就由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罢。”
对着扶苏抛出一大堆问题后，大脑袋又将目光落回到师暄暄处。
“小小，我们三人这就回孤山去了。老头们已经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我们与阿紫有万年之约离谷不宜太久。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是否得偿所愿，你都该当看明白这生命。莫要辜负了时光啊！明白了吗！”
大脑袋说罢，师暄暄跪在露台上拜谢。
“走吧，你高兴了。”大脑袋斜睨着黑无眉“嘿嘿嘿……”
“倒是让你捡到了双头乌，老东西，啾”
“给我吃……”
“滚！”
三器老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消失于一阵薄雾中…
正此时蒙毅将白与飞背在背上，身旁跟着林染。扶苏打开金屑光门，一众人陆续穿过其中来到润庐。
光门闭合的同时，一直撑着湖心居的灵力也撤走了，整个水榭瞬间崩塌，破败得好似拆迁现场。
润庐灯火通明，乔子夜焦急地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是他一时未曾注意，直至他看到阿妖发来的求救讯息时已经距离讯息发出有一会儿时间了。所以此时的他一方面担心，另一方面更多的是自责。一旁的桑夏则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时安抚子夜焦躁的情绪。
众人圃一出现，乔子夜便急急地奔过去。浸在阿妖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将她交到乔子夜手中，像碎了一地玻璃似地飞出许多冰晶消失了。蒙毅将白与飞放置在沙发上，林染一步不离地跟着。
桑夏走到扶苏身边安静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扶苏知道她表面镇定但实则内心很是担心他会否受伤。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放心，没事的。嗯。两人不用说话便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语。
“今晚暂且在润庐将就一下吧。”扶苏对师暄暄等人说道“桑夏，带阿妖和林染去三楼客房。”
林染看着沙发上的白与飞，又看了一眼师暄暄，不愿离开。
“去吧，放心。我们会想办法，你和阿妖先上去。”
白与飞从之前晕了之后一直没有醒来过，此时仍昏在沙发上。蒙毅解开他衬衣的扣子，露出胸口处那块棱形印记。
“黑影来袭前，鹤大人试着将破离石从他身体中剥离出来但是不行。鹤老说冥界之物寄宿主后…会将宿主吞噬！”师暄暄将石头和白与飞融合且无法强行取出的因由大致阐述说明了一下。
扶苏俯身右手两指轻触于白与飞胸口前，丝丝缕缕如金线的光透过皮肤钻进血脉经络之中探寻着。
片刻后扶苏收回灵力，站直身皱着眉说道“破离石已与小飞身体的灵力血脉融合连结，如果在别的位置也许还有强行取出的可能性。但幻灵族人心脏在右，所以这个位置……”
“看来只能送他回飞羽洛溪了，希望元慎能有办法。”师暄暄皱眉道。
“整个飞羽洛溪能与冥界打交道的也就只有白与飞，白与元慎不就是因为无法进入时间结界调查偷神器的贺兰才把白与飞召回去的嘛？！”
在师暄暄前次来润庐请扶苏寻找白与飞时，便将月圆夜的前因后果所有细节一一告知。将事件整理之后扶苏得出了这样的分析结论“既然幻灵人对冥界也有涉及，该当是有些法子的。蒙毅你明早去一趟飞羽洛溪将消息送过去。”
一片洁白蕴着莹光的羽毛飘至蒙毅面前“这是入幻灵秘族境地的信物，到达青海湖自会有人来接你。”
“他们能在湖心居周边布下探查、击破器老的结界，也许还能自由出入亡者世界。那么，去到秘族之境想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白与飞留在这里应该比别处更安全一些。”
扶苏的说话让阿妖、师暄暄及白与飞心底同时一阵感激。
谁都不谁欠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应该帮助别人。出手相救是情谊，更何况扶苏此时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庇护他们的立场。
而扶苏则完全没去考虑这些，想到黑影消失时抛下的那句‘后会有期’，虽然听上去是指他还会回来抢夺白与飞，但扶苏总隐隐地觉得似乎别有所指。
“对，对，他们冲着破离石来，就一定会再来抢小飞。”师暄暄感激地看向他“扶苏……”谢字还没说出口，扶苏微笑着摇了摇头。
“子夜，我与蒙毅商量一下应对之策。你替暄暄安排房间。”转身与蒙毅走向一旁偏厅。
见众人都拧着眉头，乔子夜知道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便不再作声。
领着师暄暄来到楼上房中“暄暄，这是我的房间，今晚就暂时将就一下吧。”
子夜打开衣柜取出一些洗漱毛巾交给师暄暄“明天我再陪你回去取一些用品吧，近段时间还是留在润庐吧，总归，安全一些。”
师暄暄看着手中的一堆东西苦笑道“湖心居毁了，也没什么可取的了。”
“啊？！”师暄暄的心情他体会不了，见她神情苦涩乔子夜愣了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我感觉到了！”蒙毅的眉毛扭作一团“不是大哥……”
扶苏在与黑影交手的过程中多次拭探，他明确地感知到那只是披着蒙恬模样的另一个人。
“阿妖与暄暄他们都见到之前的黑影手持帝听剑，但在后面的战斗中却从未出现过。”
“帝听不可能被别人所用，你的意思……”
“蒙大哥他肯定是被什么操控了！”扶苏说出了两人心中的猜想，而这个猜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要怎么救他？”
被寄居附身，又被人像具木偶一样操控着，千百年里来不知道吞食了多少灵魂。这样的蒙恬？就算救了还能回到原来吗？
可恶，一定是那个人！蒙毅想起北大人消失前留下的意味深长的话。
“可否想得起来在成为阴差之前那段时间的事吗？是否有可能在洗灵河、冥界或什么地方曾与那人相遇过？！”
扶苏的提问很合理，可惜蒙毅仰头瞪着眼努力回忆着，天花板一片空白，他的脑海中也一片空白。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
“扶苏，我觉得北大人，他的语气肯定错不了，就是赵高。”近距离交手之后，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猜测。
爱，可以让人记住一个人念念不忘。
恨，一样可以，有时甚至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