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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是星期日,王敏之恰好轮休。他买了香烛、纸钱、炮火回老家去给母亲扫墓。

他的老家在枫木坪,不通公路,从学校出发要走好半天。路两旁的山坡上,不时升起几缕青烟,响起噼噼叭叭的鞭炮声。扫墓是古老的传统,近几年逐渐成为一种新潮,不管城里人乡下人,携一把香烛,一壶薄酒和一腔深深浅浅的心事,面对一垄黄土,在袅袅青烟里,开始一番虔诚的祈祷。人生有太多的困惑和无奈,为了求解,为了**,为了荣华富贵,于是烧香、祈祷、磕头……

村中有个古老的大院子——刘家院子,五进正屋加厢房,是大地主刘昌盛的房产。刘昌盛土改时被镇压,房产分给了贫苦农民。王敏之外祖父分到三间青砖厢房,母亲是独生女,厢房自然就是他的祖业。目前,由一个远房外祖叔父借住着。外祖叔父叫刘昌松,九十挂零,从前是地主刘昌盛的长工,土改时分到刘家院子四间正房。他的儿孙多,四间正屋无论如何也不够住,母亲故后,刘昌盛就把房子讨过去。

在村口老枫木树下,王敏之看到傻子刘聪儿,三十好几了,却摇摆着大脑袋,吸哄着两条大清虫似的浓鼻涕,三堆牛屎高的身子,黑乎乎的好像刚从煤堆里滚出来。他朝一堆黄泥上撒了一泡尿,蹲下去,用手搓搓揉揉。刘聪儿的祖父刘昌毅,土改根子,斗地主分田地那阵最积极,常用拳头粗的木棒打地主,打伤地主无数,有个地主竟被他活活打死。大家都说他坏了良心,所以后人出报应。

走进刘家大院,只见外祖叔父坐在桌前,叭嗒着五尺长的竹节旱烟管,低着头抽闷烟,两个儿子儿媳,还有好多孙儿孙女围在身旁。王敏之打了招呼,从尼龙兜里拿出礼品送给外祖叔父。外祖叔父接过礼品,厚厚的嘴唇嗫嚅着,老泪横流。王敏之茫然地看着老人,不知他为何伤心。大舅娘快言快语,冲王敏之叫嚷起来:“我说外甥,你外公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次刘昌盛的大儿子刘吉明从台湾回来,住在县里,凡是村里去的人,都有一份礼,老辈子的礼重得很,那个与刘吉明有仇的刘昌毅也得了厚礼。你外公对刘吉明有救命之恩,当年刘昌毅要杀他,你外公连夜救他出去。现在,我们要他去城里见刘吉明,他死活不肯去……”

大舅娘的话还没说完,外祖叔父就气冲冲地走出门去。屋里的人骂的骂,嚷的嚷,还有人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好像都对外祖叔父有好大的仇恨。王敏之很不舒服,独自上石青山去了。

早春的山野一派空荡,坟包上,参差不齐的败草枯茎间,直立起松针般的绿色,柔和而又鲜亮。鞭炮响过之后,王敏之化纸燃香,跪在母亲坟头。但他一句祈祷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流满面,就像小时候受了别人的欺凌,回家对着母亲默默哭泣一样。

“敏儿,跟娘回家吧!”他听得十分真切,母亲又在喊他。可他抬起头来,哪有母亲,唯有连片丰茂的草坡,成团成簇的油茶,奇形怪状的石头。王敏之心神不宁,青天白日的,常常听到母亲的呼喊,不知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母亲的坟场,三面石头环拱,前面视野开阔,朝向极远。这坟场是王敏之亲自给母亲选中的,下葬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懂地理,竟然踩中了天鹅孵蛋的佳城福地,后代肯定要出能人。王敏之虽不相信什么天鹅孵蛋,但他相信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劳累一辈子的母亲在这里一定能够安息。

母亲坟墓旁还有一片空地,黄绿的草儿正从土里冒出芽来,浅鬣似的。王敏之想,就在这里搭间茅屋陪伴母亲,艺花读书、赏月邀云,自此远离世俗红尘,度此余生。然而,上班第一天,母亲的嘱咐又在耳边响起:“中国人多,但读书人太少,没文化的人愚蠢,容易被人利用……”

下山时经过一片松树林,分明看到有个人影一闪,定眼看时,什么也没有。他立住脚步站了一会,径直往松林走去,一定要看个究竟,到底是人还是鬼,免得自己吓自己。树林子里,有个小姑娘提着一篮鲜蘑菇,赤身裸体的,皮肤黑里透红,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惊恐不安地望着王敏之。

“小姑娘,你是那个村的?”王敏之和颜悦色问。可是小姑娘不说话,身子似乎抖得更加利害。王敏之将外衣脱下,系在她的腰间。

“小姑娘,你上学吗?”小姑娘摇了摇头,身子逐渐不发抖了,眼睛里也没有了恐怖。她告诉王敏之,她家就在这座山的背后,有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爸爸不做工却爱喝酒,所以家里很穷。王敏之提出到她家去看看。小姑娘不同意。王敏之好说歹说,小姑娘才答应。

远远看到一座土坯茅草屋,屋顶腐朽发黑,长着稀稀拉拉的青草。木板门歪斜破朽,屋子里肮脏不堪。靠墙摆着一张大床,一铺棉絮被子千疮百孔发黄变黑,两件破棉衣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件蓑衣随意地摆在凌乱的稻草上。一个男人穿一条不现布眼的青布裤子,光着上身躺在床上在打呼噜。灶上有两个铁鼎罐和半边锅,地上的木盆里堆着没有清洗的碗筷,一群蚊子“嘤嘤嗡嗡”飞来飞去。

“丫头,还不煮饭?”男人眼睛没睁一下。

“没有米,妈妈带弟弟讨去了。”

小姑娘放下蘑菇,就去洗碗。王敏之站在那里发愣,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如此贫困的家庭。男人一翻身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惊讶地看着王敏之。

“大哥,口渴了,讨口水喝。”

“别的东西没有,水有的是。”男人下了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小姑娘拿了个干净碗,到门口的竹涧上接了水端给王敏之。王敏之喝了水,连声称赞“好水”。小姑娘裂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鱼鳞牙。

“你是敏——”男人指着王敏之说道。

王敏之定眼看那男人,然后叫起来:“蛮牛!”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叫蛮牛的男人哈哈连天,把地皮子都震动了。两人在床沿上坐下,叙起旧来。

蛮牛姓刘,父亲刘吉亮,刘昌盛的小儿子,解放后在县一中教书,文化革命中自尽了。王敏之并没有见过刘吉亮,是从母亲的口中听到的。小时候,村里的小孩都不跟他和刘蛮牛玩,两人同病相怜,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捉泥鳅、放牛、砍柴。王敏之上学了,蛮牛却读不起书,可他每天放学都在校门口等王敏之。到了中学,在学校里寄宿,就很少同蛮牛见面,后来竟然失去了联系,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敏伢者,你看我这么个情况,一定不舒服,觉得太穷了。穷有什么不好?我爷爷是大地主,县城老城墙有一半是我爷爷出钱修的,结果怎样?眨眼之间全没有了,连命也没了。财产是个祸,我河里打水河里了,日子过得逍遥得很。当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许多人又在走我爷爷的老路,发疯地赚钱,发家致富,说不定哪天又打地主,分财产,我刘蛮牛就是响当当的贫农王,到时候,亨——”

这个“亨”后面,潜台词太多了,王敏之禁不住砸吧起来,可越砸吧,越觉得不可思议。

“生活苦一点,穷一点确实没有什么,但小孩子应该读书,不送小孩读书,就会耽误小孩一辈子。”

“读书也是祸根,我父亲就是书读得太多丢了性命。我大字不识一个,日子过得赛过神仙,我的子女都不要读书。”

王敏之无法说服刘蛮牛,甚至有理屈词穷的感觉。这时,一个妇人背着竹篓走了进来,又脏又乱的头发像窝刺蓬,似乎从来不曾梳洗过,破烂不堪的衣服披一块吊一块的,身后跟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小男孩。

“儿子娘,快做饭,这是我的童年伙伴,在中学当老师。”女人黎黑而平板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声不响放下背篓,取出一个白布兜儿,里面大约有一斤米。

“刘蛮牛,县委李书记来看你了。”

随着声音,走进一个满脸络腮胡髭的大汉。王敏之认得,他是枫木坪村的支书。紧接着进来一溜人,扛着米的,抱着新衣物铺盖的,把间屋子挤得满满的。李书记将一个大红包交给刘蛮牛,并和刘蛮牛握手。好几个记者在摄像拍照,其中一个记者将话筒举到刘蛮牛的面前,请他说几句。刘蛮牛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大声说:“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没有党,没有人民政府的关怀,就没有我刘蛮牛的今天!”屋子里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停下来,人就陆续退了出去。最后出去的是李书记,他还同王敏之握手。王敏之感到他的手柔软软的,好像没有骨头。李书记他们走了,刘蛮牛就不停地笑。王敏之问他笑什么,他只是反反复复说那么一句话:“有意思!”

王敏之经常在电视里看到领导干部访贫问苦的镜头,总觉得做作、虚假,今天亲眼看到县委书记步行几十里,到山旯旮里看望贫困群众,实在感人。这时,村支书走了进来说:“刘蛮牛,忘记告诉你,你伯父刘吉明从台湾回来了,住在县委招待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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