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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客子常畏人

元欢从小就对他的家没有任何好感,他的父亲是孝文帝的兄弟,却不似孝文帝那般胸怀天下、文韬武略,相反,他的父亲总是流连花街柳巷,往女人扎堆的地方钻。

很久以后元欢才明白,如果他的父亲不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玩物丧志的人,他家中的食禄便不会如此丰厚。

天子喜欢能人,而能人之能绝不可超过天子,起码明面上不行,尤其是皇族的成员。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起码废物让人觉得很安心。

虽然想通了,可他仍将他的那位父亲视作懦夫,从幼年便根深蒂固的想法,即使是智者也无法摆脱。

他和元瑾的母亲并非同一个人,甚至在年幼时,他怀疑他的母亲根本不是父亲的妻子。

孩童不靠逻辑推断一件事,他们依赖的是感觉。元欢明显感觉到,他的父母有一种无形的疏离感。元瑾的母亲和他们的父亲常有说有笑,偶尔还会有亲昵的举动,但他的母亲却不曾如此。她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之中,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揣测过路人生活的好坏,羡慕着成双结对的恋人,将命途多舛者视作安慰。

元欢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任何的意义吗?

他那时没有考虑到,世间大部分人的生命就消耗在了各种各样的无意义中。

更可怕的是,母亲看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数不清的遗憾与幽怨。那双空洞的眸子里写满了复杂的歉疚,这使得元欢很不自在。噩梦从他记事起开始蔓延,家中所有人皆毕恭毕敬地待他,唯独他的母亲对元欢打骂不停,动辄得咎让他学会了一项新的本领——微笑。

永远微笑,永远让别人觉得你没有敌意,永远把自己的意图藏在心底。

谁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那些动不动就发泄怒气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至于被压抑的情感逼疯,伤害别人却不至于伤害自己。

微笑决不能拯救一个失望的灵魂。很多人夸大笑容的力量,可相信我,在不合适的人面前微笑是极端错误的决定。元欢的微笑相待彻底惹怒了他濒临疯狂的母亲,她终于做出了一件令自己的孩子走投无路的事情。

她告诉了元欢真相。

她是微笑着说的。

真相是,元瑾的父亲确实不是元欢的亲生父亲,元欢和元瑾不是亲兄弟,而是堂兄弟。他的生父正是大魏出色的领袖——孝文帝。

世事很不公平,有的人微笑是为了让别人开心,而有的人微笑则是刻意想叫别人难受至极。

元欢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如此对待他,就像他不明白他的生父为何如此对待他的生母,难道伤害在他们心中成为了一种残酷的享受,值得反复把弄玩味?难道人与人最真实的关系就是不断伤害?

元欢后来明白,是自己的“缺陷”让孝文帝选择抛弃自己。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和元瑾有不同,和其他共同玩耍的男孩子都不同,等到懂事之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现实就是,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或许干净的面庞和温柔的气质为他赢得了众多称赞和嘉赏,但随之而来的耻辱和不甘却几乎将他撕碎,碎成一片又一片。

或许孝文帝也明白这一点,他体会到了不同于元欢的耻辱,因为元欢的降生令他蒙羞,令拓跋皇族有了难以启齿的秘密。

高贵的家族中往往有很多这样的秘密,但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仿佛万箭穿心般刺痛,余下的看客要么在悲天悯人,要么在偷乐。

悲天悯人和偷乐有时候的性质其实差不多。

元瑾长大后,混账的程度直逼他的老子,他怨恨自己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的兄长,总在伺机报复。元瑾偶尔会剃光自己的胡须,敷上白粉,扮作妇人,藉此讥嘲元欢的缺陷。刚开始,元欢念及多年手足之情,并没有多加阻止,只是尴尬地笑着,直到某一次,心爱的姑娘和自己出行时,元瑾竟然化着妆尾随而来,装作陌生人,指着元欢的下巴问道:“你为什么不长胡子?”

忍无可忍的元欢那天将元瑾揍得死去活来,半个月下不了床。

元欢出拳时,脸上的微笑竟自然得可怕,就好像他真的在做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元瑾的胆儿彻底没了,此后,他对自己的兄长再无半点无礼的举动,起码当着元欢的面是温顺而听话的。

元欢让元瑾归还初新的“七月”时,只问了一句“最近是否捡到了什么古剑”,元瑾即刻会意,二话不说,起身便去一家酒馆还剑。

一味的忍让不叫隐忍,而叫软弱,当元欢想通这个道理时,他谋划起了一盘二十年的大棋。

他满怀欣喜地等候着父母的相继离世,这样一来,他就成了当家人,拥有家中财富的支配权。这一天很快来临了。他的养父将享乐视为至高之物,没日没夜地宴饮,沉醉在温柔乡中,死时皮包骨头,身上刮不出多余的肥肉,高瘦的躯干像极了竹子。

他母亲的眉总是皱着,没有病也要皱出病来,很快,这位苦命美人走向迟暮。送葬前,元欢发现他母亲的头发竟一根根脱落,悉数化作死灰。

他终究是大哭了一场,可那之后,他的微笑更加真切明丽,好像压在他胸口的大石被搬离,能够放肆自由地呼吸一般。

落子的时刻到了。

元诩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打开了檀木盒,木盒中果然是个人头,如他所料,所以他没有惊叫,可他身旁的宦官已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捂住嘴,防止翻滚胃部的进一步反应。

此人没有长胡须,脸孔很白。元诩只见过新任禁军统领一面,相貌记得有些模糊,此刻这颗人头越看越像他,元诩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诩儿,爱吃这菜吗?”胡太后显然知道檀木盒中摆着什么,看也不看就问道。

“爱吃,爱吃……”元诩唯唯诺诺道。

“那赶紧动筷子吧。”

元诩忍住呕吐的欲望,缓慢地拿起了筷子。大殿中坐满了宾客,他们根本没有被刚才“着火”的呼喊长期搅扰,短暂的慌乱后就停息了骚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攀谈和对饮。太后和天子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似乎根本不关心,就好像无论谁掌权,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需要稳稳地保住官位,领取源源不断的俸禄,即使天塌下来又何妨。

元诩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世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和他的感受。他几乎崩溃,几乎要泪如雨下,几乎要祈求他的母亲,自己愿意做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个快乐的傀儡,可在此时,却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筷子。

元欢。

“这么好的菜,太后或许也该尝尝。”元欢微笑地看着太后,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檀木盒的边沿。

“朕不爱吃……”看到盒中人头的一刻,胡太后脸上的得意凝固了。

这张脸她很熟悉,虽然剃光了胡须,全无人色,可毕竟与她耳鬓厮磨的时日已久,一眼就足以认出,盒中人头正是面首李神轨的。

“太后可还喜欢这道菜?”元欢躬身行礼道。

胡太后满脸愠色,想发作,却又不好意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责骂元欢,失了国母的仪态,只好强颜笑道:“元欢,这道菜是你命人制作的吗?”

元欢点头,还补充道:“臣弟知道太后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如果有人见到太后此刻的表情,他一定会笑出声。元欢和元诩虽没有恣意观赏太后滑稽的神态,却也暗暗窃喜,因为他们赢下了第一阵。

这场宴席的风浪刚刚掀起,他们的气势已高过了太后。

气势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在战争中却不可或缺。曹刿论战时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正是形容气势的重要。

毕竟战争是让人拼命的,而人是最惜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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