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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隔座送钩春酒暖

敏再次见到初新时,他已不像一条醉狗,而似一滩烂泥。

老话说,烂泥扶不上墙。敏不得不承认老话是对的,初新此刻连起身都需要两三个人帮忙。他无法站起,因为他身旁只有一个人。

敏认识这个人,她每每遇见这个人,都想骂一句“贱骨头”。敏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都对她趋之若鹜,拼尽所有只为佳人一笑。

敏赞同世人对她美貌的认可,敏自己也觉得她的确如盛放的牡丹,妖而不艳,丽而不俗,可敏还是认为雄性动物不至于肤浅到如斯地步。

小萍前不久刚刚吃过敏的亏,这次再见到敏自然也不会想放过她。

小萍先打的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敏随口应了一声,指了指初新,说道:“我要把他带走。”

初新含糊地发出了一声“嗯”,双眸仍微阖着,醉眼朦胧。

小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态:“莫非他就是你之前要搭救的那个初新?”

敏本不想多费口舌,可无奈有求于人,只能回答:“正是。”

“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小萍又将初新的名字拆开问了一遍。敏只能继续回答:“是他。”

“走不了。”

“走不了?”

“是啊,他走不了。”小萍的笑依旧很甜很美。

“欠钱还是惹事,我帮他买单。”敏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一喝酒就会犯蠢,一犯蠢就要惹麻烦。

“你买单,为一条喝醉的狗?”小萍笑得有些变味了。

“他不是狗,他是我的朋友。”敏在小萍面前坐下。她们中间隔了一张窄窄的案几。

“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喝醉了就成了狗,有些在我的裙下,有些想钻我还不让钻。”小萍的脸凑近了些,颇具挑衅意味地说道。

“那他也绝对是一条不会钻入你裙下的狗。”敏盯住小萍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我们可以等他亲自用行动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我要把之前那次的账算一算。”

“你之前帮过我。”敏必须承认,小萍和她演的戏帮助初新从皇宫中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

“你还没告诉我,一个讨厌男人又不喜欢女人的人究竟喜欢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欢。”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小萍满意,她失态地使劲敲了敲桌子:“你耍我?”

敏的眼睑跳动了一下,反诘道:“我以为你很好说话,今天才知道,我错了。”

小萍瞬间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柔和媚态:“你该懂得,每个女孩都是记仇的。”

敏调侃道:“我以为你这个年纪不能再自称女孩了。”

小萍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贴于敏的面颊:“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个女孩,这就是我放他走的条件。”她呼出的热气吹红了敏的耳垂。

敏难以忍耐,她很想抽小萍两个耳光。

初新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扑倒在小萍身上,大口呕吐。小萍惊叫着,推搡着,重重一脚将初新踢开。初新又躺倒在原地,嘴里嘟囔:“女人得喜欢男人,男人得爱女人,这是规矩……”后面说的话语愈发含混,无法分辨,再后来,房间里只剩下他的鼾声和刺鼻的酸臭味。

“真是倒霉,我干嘛把你叫进来!”小萍低头瞅了眼脏臭不堪的衣服,跺脚骂道。

敏恍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问道:“他来这里几天了?”

小萍脱下最外层的两件纱衣,挑了件干净的换上,随口答道:“算上月儿那里待的一天,总共有四天了。”

四天,除了睡觉,即是喝酒,除了不省人事,即是意乱神迷。任何人过四天这样的日子,恐怕就会一辈子这样下去。

敏最烦那些只知喝酒吹牛满脸油光的男人,他们已准备在酒色中安逸地消磨自己的一生,毫无雄心,毫无追求,虫一般活着,虫一般死。

她讨厌酒,却是一家酒馆的女主人,因为开酒馆在洛阳是极挣钱的行当,要想有丰厚的财力立足于这座繁华之城,她必须和自己稍作妥协。可她不想让她的朋友毁在酒中。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带他走。”

敏拽起初新的一条胳膊,使劲地朝门口拖动。她本以为小萍会来阻止,甚至偷偷藏了一根筷子,权当作短剑来使。出乎意料的是,小萍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初新像是生了根,无论敏使出多大的劲力都不能让他挪动分毫,小萍单手撑着下巴,颇得意地笑道:“听闻武林中有一门失传已久的千斤坠功夫,使用者可以让自己如千斤巨石般沉重,莫非就是他现在用的?”

敏扔开了初新的臂膀,忿忿道:“我学的剑术属轻灵一路,本不需太多劲力,拖拽不动也正常。”

小萍起身道:“让他动又何须力气。”她拿起一坛酒,缓缓倾斜酒坛,酒从坛口淌下,细流涓涓。敏不解小萍何意,本想问她为什么要浪费美酒,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初新仿佛从沉睡中惊醒,手脚并用爬到了那股细流下方,找准位置,躺倒,张开了他的嘴。

某一瞬间,敏真的以为初新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只会喝酒的狗。

“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她嚷道。初新没听见似的继续用嘴盛着酒,他的喉结因此不断起伏。

他的手还能拿剑吗?他的剑还能击败别人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初新或许已无法击败任何剑客。他唯一能击败的就是他自己。

小萍的手微微抬起,酒坛之中不再有酒流出,初新的嘴仍张开着,舌头仍在弯曲试探。“给我酒。”他低吼道。这句低吼催生了小萍的笑声,她柔声说道:“在我的裙摆下,有你要找的东西。”

敏没想到小萍会明目张胆地说这样的话语,她更想不到的是,初新竟真的掀起小萍的裙摆,将脑袋伸了进去。

小萍对敏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看!我说到做到,他的确钻到了我的裙底。

所有的怒意,从晴自杀,到自己和小姜遇险,再到一家酒馆生意萧条,最后到今天受到小萍的刁难和诘责,统统在此刻上涌。敏的脸涨红,蹲下拍拍初新的肩膀,当初新把脑袋抽回时,敏狠狠地扇了他两巴掌。

这两记巴掌本该打在小萍身上,可敏怎么也想不到,初新竟让她如此失望。

初新的目光呆滞迟缓,显然这两巴掌毫无痛感。

喝醉的人绝不会在乎疼痛,除了令他们哭泣的事物,喝醉的人什么也不会在乎。

敏的愤怒没有消解,她又拦腰一脚把初新踢得滑出老远。她只能承认小萍说的是对的,她心里也住着一位记仇的女孩,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会适时让她失掉理智。

这一脚踢得很重,逼初新从喉咙深处呕出两口酒和胃酸的混合物,可依然没有重到让初新振作清醒。

初新单手撑地,支起身子,发出一连串骇人的笑声。

“现在你该明白他为什么不能走了吧?”小萍问敏,她相信敏一定已明白,初新之所以不离开醉仙楼,不是因为欠账,不是因为惹了麻烦,而是他自己不愿离开。

只有醉仙楼会耐心地对待醉狗,只要那醉狗有足够的钱。

小萍叹了口气,道:“我总算心肠不错,可也不能无休无止地让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待在这里……”说到这里,她特意皱起眉头,望着愕然的敏。

敏实在不想于此地多留片刻,她起身推门,门外灯亮如昼,飘溢着酒香与美人香。

醉仙楼总是金碧辉煌,洛阳总是繁华,可有人在这繁华面前感觉到了无尽的怅然和悲伤。

“他要什么,你们便给他什么,钱我会出,一直到他离开这里,或者我离开这里。”敏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她看到初新又醉醺醺地站起。

初新解下了腰间的剑。

解下了那柄古法铸造的青铜剑。

解下了那柄随他经历无数生死,承载了无数回忆的“七月”。

“我有钱……你看这剑值不值钱?”他得意地夸耀道,“够不够这几天的酒钱?”

此刻,连小萍脸上的笑容也冻结,因为她瞧见了敏阴沉的面色,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初新已触碰到敏的底线。

“阿青真是瞎了眼。”

这句话像一根尖刺,直扎初新的心窝。可惜再怎么尖锐的刺都无法令他疼痛,无法令他受伤。

让人迟钝,让人麻痹,这是酒的好处,也是酒的坏处。

初新“嘿嘿”笑了两声,重新倒在小萍的裙摆边沿,这一次,小萍反倒下意识地挪开了半步。她本来只是想借初新之手报复敏,却并不愿过分伤敏的心。她很欣赏敏这个人。

她没有朋友,她也不清楚那柄剑对于初新和敏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她感觉得到,作为朋友,初新的行为举止已近乎离谱。

敏走时重重地关上了门,仿佛在祝愿初新别再出来。

小萍燃点熏香,备下兰汤,希望能除净房间中的脏污和酸臭。

初新仍在傻笑,笑到后来却竟似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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