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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逾矩的匕首

荀子最著名的弟子韩非在他的《五蠹》中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学者儒生传播与主流观念不符的思想,容易引起社会的动荡不安,而游侠私斗,无视王法,触犯了禁律。韩非将儒者和游侠视作危害社稷的蠹虫,然而这两样东西却永远也除不干净,因为真正的儒和侠从不站在强权一方,他们只维护心中的道义。

但这也带来了另外的问题。

当士族豪强势力广大,足够制约皇权时,原本的儒生可能也会放弃初心,成为新的统治者,数百年前的曹姓和司马氏已证明了这一点,南朝皇权的更迭也在不断提供新的例证。

而游侠的武艺本领过于高超时,又能够轻易逾越法律做到他们想做的事情,若无人可击败他们,他们唯一的约束便只能是他们自身。

一个人对自己的约束从来难以变得严苛。

初新深谙这则道理,所以他将自己的约束定为绝不杀人。

这条原则不是为了别人而立下的,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怕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便会放不下那种感觉。

那种刺激的、践踏法律和道德的感觉。

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兴奋而后怕。故此他决不能让小姜杀死千面人,那会带给小姜一则错误的讯息:只要拥有强大的实力,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石阶上鸦雀无声,只剩“公子”在拍手:“你没有令我失望,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他。”

初新道:“既然知道,何必还要这么做?”

“公子”笑称:“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初新不懂“公子”口中的“审判”究竟何意,他只能听着。

“你刚才责怪我害死了晴,我虽然已向你解释,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该再说一遍,”“公子”居高临下,望着石台处站立的初新道,“我并没有出手,晴是自杀的,就死在你怀里。”

初新斥道:“如果不是你让她扮作……”

他并没有说完,“公子”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我依然脱不了干系?”

初新的拳握紧:“脱不了。”

“好,很好。”

“哪里好?”

“你可记得太庙中死去的人?”

“太庙……”

初新渐渐想起那天在赤松子的戏服下看见的惨状,白衣的冷面少年,割破的喉管,人间的炼狱。指使行动者正是跪在他旁边的千面人。

“太庙中死去的,是敢于说真话的忠臣,或许是北魏焕发生机的希望,”“公子”说话时已察觉到初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本可以拯救他们,却没有做到。”

他明白初新心中有愧,这让他后续要说的话语更具杀伤力。

他抬高了声音:“如果你在抓到千面人时就杀死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公子”说完话后,有几个人从石阶上站起身,木然地望着初新。

初新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从这些人眼中看到了绝望的麻木,看到了尽力克制的怨恨。他想辩解,他想说“是‘公子’将千面人放了出来”,可他忽然觉得在这些人面前说类似的话过于苍白。

设计抓住千面人的那个午后,颇为得意的他绝不会想到今天会有一场奇特的审判。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公子”问道。

初新只有点头。

“他们是太庙中被杀死之人的亲属,因为你,他们成了遗孀、遗孤,有些甚至沦为遗腹子。”“公子”指了指一名怀孕的妇人。初新不敢与她对视,也无法回应“公子”的指责。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正在变得沉重。

“你所谓的‘不杀’看似仁义,其实只是愚蠢的不作为而已。”

“不是的。”

初新只说了三个字,没有更进一步的理由。他经常思考,却不长于论辩。他没有读过韩非的书,说不出“侠以武犯禁”这样简明扼要的短句。

他想起自己剑术有成后,用一根竹条把曾经辱骂阿青的人打得鼻青脸肿,哭喊着求饶,却永远摆脱不了幼时见到阿青受欺负时自己反而躲在大树后面的自责和愧疚。

他是否只是个胆小鬼,因为怕承担责任而用“不杀人”这样的幌子麻痹自己?

他是否同样很记仇,是否没那么宽容,是否也会仗势欺人?不然他为什么还要教训那些早已不再寻阿青开心的农家少年?

“是你,是你把千面人放了出来。”他最终还是用了这则理由,“公子”已等候多时。

“公子”说道:“我并未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我现在正要弥补我的过错。”他从石阶上走下,走到石台中间,与初新面对面站着。他说:“此刻要杀他的人是我,是我们,而你是唯一在阻止我们的人。”

他从小姜手中取过匕首,递到初新面前,指着太庙死者的家属说道:“用你的行动,来偿还你对他们的亏欠。”

那是柄锋利的匕首,堪比荆轲刺秦所用的名刀——残虹,木柄做工精细,锋刃在火光中发亮,如果从千面人左胸刺入,不多时就能了结他的痛苦。

洞穴中响起了热烈的呼喊,仿佛神明降临,仿佛“公子”传递的不是匕首,而是公义。所有人,所有理智的、疯狂的、聪慧的、愚昧的,都在诉说着“杀了他”。

匕首已在初新手中。他记不清是“公子”放于他掌心的,还是他自己迷迷糊糊接下的。“杀一个人或许也没什么,尤其是一个恶人”,他这样告诉自己,可仍然隐约有些不适。

他想找个地方呕吐。

千面人身上的汗臭和尿骚味混杂,让初新有些烦躁,他看了看双目失神的千面人,忽然记起了“刘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宋云告诉他的,据说是千面人的真名。千面人使用过太多名字,他需要伪装,需要外壳,但初新还是问道:“刘易是你的真名吗?”

千面人像收到了神圣的感召,闪烁的眼里重现了灵与魂。他拼命地点头,证明“刘易”的确是他的真名,是他还待在楚地部落时他的母亲和他所爱的人称呼他的方式。

“这个名字比千面人好听,好听得多。”初新举起了匕首,尖锋锁着跃动的火光,像天神审判罪人的眼眸,肃杀而温暖,怜悯却无情。

千面人注视着那柄匕首,突然平静了许多,不再战栗,不再逃避。他道了声谢。

一个将死之人,最令人动容的行为便是道谢,那意味着他不再仇恨生活,不再敌视命运。他已准备迎接死亡。

初新的手落下了。

石阶上的观者摒住了呼吸,小姜蒙住了眼睛。

刀锋一闪,千面人身上的绳索断了。

观者哗然。小姜透过指缝,发现千面人脸上也写满了惊讶。

“走,走得越远越好,”初新将匕首随意地掷到了地上,“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千面人问:“你不杀我?”

初新道:“你已面目全非,身上武功全废,报应不爽,我没必要再杀你。”

千面人艰难地站起身,喃喃道:“你真是个怪人。”

“公子”在旁冷笑道:“此刻,你是否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他没有等初新反应过来就继续说道:“那种感觉就是逾越法律和道德的兴奋,就是将自己视作神明的崇高快感。你无论是杀死他,还是擅自放了他,都跟我没有任何区别。”

初新的瞳孔收缩。

他这才明白“公子”的用意所在。他反对的是“公子”凌驾于制约世人的规则之上,可无意中他自己也站到了那高处,因怜悯而私自决定放千面人生路。

“承认吧,这个世界没有遵守一说,只有能者居之。如果你承认这一点,作为这里剑术数一数二的人,你可以主宰这个罪人的生死。”

魔鬼不逼迫,只诱惑。

初新的手握得很紧,指甲几乎掐入肉里,榨出血来。他不懂为何“公子”要出这种诡谲的难题给他,他不懂“公子”这种人的乐趣。

“公子”引以为傲的从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摧毁异于自己的信仰,让别人对自己心服口服。

他向来是个中高手。

初新已很难再赢,他望着小姜,小姜也正望着他。或许仅有十岁的小姜不懂初新和“公子”在争论什么,但他明白,他视为榜样的“怪物”哥哥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初新终于开口。

他要带千面人离开。

“公子”抚掌大笑,观者无声,方才站起的人都悄悄地坐下了。

有一个人反对。

千面人站直身子,对初新说:“我曾经很恨你,我觉得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初新说:“我知道。”

千面人继续说道:“可我现在却很佩服你。”

初新苦笑:“没什么好佩服的,这场论战是我输了。”

“不,你没有输,”千面人忽然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你说得对,世间有一种道,高于万事万物,犯错的人会受罚,逾矩的人会失败。”

“公子”猛地回身,试图阻止,匕首却已插进了千面人的心口。

他的眼睛圆睁,面带讥诮的笑意,仿佛在对“公子”说: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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