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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看不到的线索

闺房,未出嫁女子的卧室。

后来这个定义被拓宽了,凡是女子的卧室都可以称作闺房。

不过人们当然不喜欢把一个老婆婆居住的房间称作闺房,闺房还是属于特殊年龄段的女人,比如敏这样的。

敏这样的冰山美人,她的闺房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洛阳城的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之中不光有男人,也有女人。

她们也想看看这位大众情人的闺房与自己有什么不同,比如床单的颜色,枕头的数目,胭脂的香型。

这些初新都说得出。

因为现在,初新就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望着一方小小的窗口出神。

他总是喜欢望着窗外,通常透过窗看到的东西总比室内的亮些。

初新喜欢太阳,喜欢光明,喜欢看亮一些的角落。但这回却并不是出于这个爱好,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敏的房间并不整洁,她的衣物到处散落着,其中还有很贴身的衣服,让初新一看到就脸红的那种。

他本想帮着收拾收拾,可敏不允许他打扫。

她就喜欢看到初新眼睛不知道往哪看的样子,这让她的心情愉快了整整一天。

所以初新只能盯着窗户看,一边坐着一边骂,骂也不能骂得太响太难听,万一被听见了,他怕敏不给自己送饭送菜送酒。

他想起自己深夜溜进一家酒馆的狼狈模样和笑得前仰后合的敏,忍不住自己也笑出了声。他也不去担心自己已经被全城通缉,于他而言,除了出行受限,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初新吸了吸鼻子,敏的闺房很香,香得初新觉得自己会过敏。他想起这几天自己都在和不怎么好闻的东西打交道:成堆的香烛,一具接一具的尸体,甚至还在一个中年僧人的长袍下待了一阵儿。

为了不让虎贲军士看见他的脚,他只能手足并用缠在红袍僧身上,宽大的红袍让他躲过了搜查。

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甚至初新一度以为,僧人都是不洗澡的。

除了敏的闺房,这段时间他闻过唯一香的物什是那丛矮矮的野花,还是用趴着的姿势。

幸好他是趴着嗅气味的,这也是红袍僧信任他的原因。

把自己和几株脆弱的生命放在同样高度的人,并不像是个杀人犯。

杀人的人,要么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其他人都高贵,要么一直被别人看不起,没有一个是将生命放在与自己同一水平线上的。

初新并没有想明白这一点,他暂时没空去想,他忙着搜索着大脑里记忆的残片,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突然一拍脑袋,发现自己没有一种味道。

腐烂的味道。

无论是什么人,皇帝也好,奴隶也罢,死后都是会腐烂的,由内而外,只要有合适的温度,这个过程将会非常之快。

除非那个人的身体经过了特殊的处理。

初新听说在西边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人死后会取出内脏,涂抹药水,再缠上布条,肉体可以长久不坏。或许那个地方的人不喜欢死后露出骨架,或许他们认为灵魂永驻的前提是尸身不腐。

人有没有灵魂?灵魂是不是需要借助肉身才能依存?

没有人知道。

但正常的人被杀死后,尸体或多或少是会有腐烂的味道的。

初新的鼻子很灵,他母亲的鼻子就很灵。他小时候每次吃完东西,母亲都能说出他吃了什么。母亲灵敏的嗅觉曾让他很苦恼,不敢随意偷吃,可现在他却有些感激,感激母亲赠予的这项天赋。

这天赋似乎已经是他得到的唯一机会,他隐约记起了一种味道,一种在夹杂在血腥间的奇怪味道,很微弱,却足够让初新的鼻子捕捉到。

记忆的衰退是极快的,那味道在初新脑海里逐渐变淡,所以他又盯紧了窗户,等待着天黑。

天已黑,黑得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脸,初新便掠出了窗,在围墙和屋檐上几个起落之后,他让自己的双脚着了地。

越靠近地面,气味才会越浓烈,这是初新许多年来许多次追踪后得出的经验。

夜色是很好的伪装,他沿着大路一直走,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夜色也能帮助听力、嗅觉的提升,这就和瞎子的听力、嗅觉总是出众一些的道理是一样的。

初新闻到了很多味道,来往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各自独特的味道。

汗臭、脂粉味是最普遍的,而这两种味道也可以分很多类,汗臭可以很香,脂粉味也可以很难闻,这取决于不同的人,甚至与性别有关。

有一个女孩子路过时既带着脂粉气又杂着些许汗味,混合后的气息差点把初新的魂勾走。

最要命的是,她在走近时还发出了一声轻笑。

不过初新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继续像一条老猎狗,边吸着鼻子,边迈着方步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因为他闻到了自己想要搜索的味道。

这味道又来自于一个女人。

初新调整了自己的步调,挺起了身板,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似艰难地转了三个弯,翻了六面矮墙,那个女人在他面前消失了九次。他和猎物始终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这也是好的追踪者应该明白的道理。

追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猫的脚步声,猎狗的嗅觉,鹰隼的视力,骆驼的耐心,狐狸的狡猾,甚至还需要一点点顶尖赌徒的运气。

初新的运气不错,他不仅没有被甩开,也没有引起过路人太多的注意。

女人走入了一个小院子,穿过一条小径,闪身进了一间小屋,这一切动作很快,但是被屋顶上的初新看得一清二楚。夜色已经很深了,初新忽然觉得,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可能是徒劳,深究起来也并不道德,但是他还是悄悄爬了下来,找到了小屋的窗子,窗子是用丝绸做的,薄薄的一层,隐约看得到屋子里面的样子,初新暗忖着这位富有的女主人在做着什么事情,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和自证的决心,当然也有一点愧疚,往屋里投去了窥探的目光。

她无疑是个很美的女人,五官精致,皮肤像是膏脂,白皙而又光滑,她正面对着一面镜子,时而看自己的左脸,时而又端详自己的右脸。

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没有做。

女人与镜子的缘分像是上天注定的,尤其是美女。

而男人则是难以理解这种缘分的,甚至会被融为一体的两者逼疯。

初新有些失望,春天的夜晚很凉,他的身子有些冻,但他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他的人似乎已经与洛阳的夜合而为一,他的耐性极佳,这是他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品质。

优秀的品质自然会给人带来报偿。

女人盯着镜子看了很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忽然用双手抚摸自己的下颚,随即是耳垂,再接着是鬓角,初新的呼吸停顿了,因为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女人的手上多了张人皮面具,她的面孔也随之剧变。

她本来的鼻梁有些高,现在却是塌鼻子;她本来的脸上光洁,现在却长着麻子。

还有许多细微的变化,甚至有岁月刻下的种种痕迹,初新不得不承认,人与人的样貌即使只有一丁点儿的差异,也可能让人产生美和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大概是她原来的容貌,”他暗道,“和戴上面具的样子比起来,的确差得太远了。”

“如果,”房里突然传来了声音,初新警惕地瞥了一眼女人,她并没有在和谁说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本来就长成这样就好了。”

松了口气的初新有些心酸,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想拥有姣好面容的女人,对美的渴望,试图挽留岁月的流逝,都是没有错的,他却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窥伺了她的隐私,这并非君子所为。初新没有把自己视作是君子,但他也实在不喜欢听见别人如此卑微的秘密。

或许该走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左脚刚刚踏出,就又缩了回来,他的耳朵告诉他,屋子里女人的嘀咕牵扯到了“人皮”与“穆虎”,但是具体的内容,却因为一瞬间的走神而没有听到。初新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居然在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当他再想获取更多的线索时,屋内已经没有了声响。

难道这面具居然是以人皮作为材质?那么穆虎又是谁呢?他与这些面具又有怎样的联系?

初新回答得出第二个问题,他对于穆虎这个人早有耳闻。

十三岁格杀了一只花斑虎,十六岁百步外射死了柔然族的叛军统领,二十出头就同北魏第一力士儿鹿打了一天的架,谁胜谁负世人并不知晓,但有许多人猜测,穆虎大概率是占了上风。

那时的儿鹿年近不惑,他的身体机能可能并不如一个年轻人,但数十年战斗的经验和他奇异的天赋,让他成了朝堂公认的武功第一。

这场比试已隐隐有第一武者的交接意味。

现在穆虎年过而立,各种各样的格斗技巧已臻完美,身体素质也越来越好,他统领虎贲军也将近三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初新一直在想,自己三十岁时能有什么成就呢。

他本不是一个汲汲于名利的人,可是把自己与二十七八岁的穆虎一对比,还是有些落差。

有些落差是因为初新实在不在乎名与利,否则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心理失衡了。

夜已经很深了,屋内屋外都是一片死寂。

或许下一个该去找的人,就是穆虎。

初新毫无困意,他发觉事情越发离奇,也越发刺激了。

他从不承认自己喜欢刺激的东西,但他一直在做的,却都是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刺激让人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初新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他在寻找一个又一个刺激:在坟场睡觉,深入丛林捕蛇,从数十丈高的崖上跳入深潭之中。

现在,他要去虎穴里,同群虎的首领聊聊天。

虎贲,是周武王对牧野之战中的三百名英勇战士的嘉奖称号。

那一场战斗中,武王以少胜多,击败了暴君帝辛,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商纣王。

朝代更迭,虎贲却一直沿用,用以守卫君王的安全。

虎贲军的统领,是猛兽中的猛兽,人上的人。

初新看见他时,还是被他棱角分明的脸和身上的气质震慑住了。

穆虎显然有些不开心。

他的属下没有拦住一个带剑的人,这使他脸上很没光彩。

初新这么猜想着,为了让他不要责罚自己的部下,抢先道:“你的部下,他们并不知道我来了。”

穆虎的脸色更阴沉了,没有发现在某些意义上比没有拦住更拆台。他觉得初新这句话里带着刺,可初新只是想帮一些无辜的人免责。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穆虎霍然长身,盯着初新,仔细看着他的动作。

“我知道,是个嫌犯。”初新根本没有动的意思,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立着。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穆虎说话时,已向初新靠近了两步。

“我知道,这里是你平日里办公的地方,是虎贲军的总署。”初新还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他像是来自投罗网的。

“那你应该明白,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地离开。”穆虎突然冷笑,他笑的样子真僵硬,看来他并不是一个经常笑的人,他笑起来实在可能比哭起来还要难看。

“这我也想到了,我很可能会被直接关押起来。”

“可你还是来了。”

初新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可不想在喝酒时,旁边有一群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穆虎用讥笑的口吻道:“或许你在牢笼里喝酒会舒服得多。”可他的脸已经没有了任何笑的痕迹,就连讥讽的意味也找不见。

“我来,”初新微笑着说,“是为了帮你找到无头案的真凶。”

穆虎一怔,旋即问道:“你有证明其他人犯案的证据吗?”

“没有。”他还是微笑着。

“那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穆虎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冰镇过的葡萄酒,把酒杯举到自己和初新视线的交汇处,“何况你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这身本事,反而更像是确凿了嫌疑。”

初新只是盯着酒杯不说话。

穆虎突然大笑:“是我这个主人照顾不周,忘了请客人喝酒了。”

初新道:“穆大统领请人喝的,往往是断头酒,这种酒我可实在喝不起。”

穆虎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酒,送到初新面前:“尝尝。”初新接过杯子,穆虎又幽幽地补了一句:“杯子上或许有毒,我也不清楚。”

“楚“字刚刚吐了半个,整杯酒就被初新喝下了肚子。

“年轻的确是好事。“穆虎像是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叹气?他是不是在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是因为有些话在该说的时候没说,有些事情在该做的时候没有做吗?

初新不知道,他连问都没有问。

他不喜欢深究别人的隐私。

他现在已躺在敏房间的地上,穆虎把搜寻真凶的任务交给了他。他要保证白天有充足的睡眠,才能在夜里有足够的精力处理萦绕在心头的这个绳结。

入眠时,他还攥着穆虎给他的另外两个嫌疑人的画像,一男一女。

有一个人他是认得的,那便是永宁寺门口遇到的那位姑娘。

他端详着两人的样貌,心里有些发痒。

如果真的抓到他们,初新第一句想问的话可能并不是“无头案的凶手是不是你们”,却更像是“你们两个人认识吗”。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羡慕,抑或是嫉妒,只是一面的缘分,连名字都不清楚的缘分。

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自己骗了自己。

茫茫人海,要去哪里找两个刻意躲起来的人呢?

伴着酒馆的喧闹,初新感到疲累极了,旁人的快乐,在他这儿却变成了烦恼,变成了一种不良的刺激。他向来是个很难入睡的人,这回则在想第三种办法时就早早进入了梦乡。

太阳落山,窗外的光黯淡下来,初新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

人体内像是安放了一块很准的钟表,会在你设定好的时间将你弄醒,初新的这块钟表更是比一般人的精确。

他又掠出了窗外,想去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看看。尸体都已不见了,虎贲军有很独到的处理尸体的办法,迅速,又不留痕迹。初新低低地骂了一句,开始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爬,一边看,一边闻。

天底下的搜证方式恐怕没有比这更难看的了。

可天底下的事似乎也有这么一个规律:越实用的东西,往往越不中看。

所以从凌乱的足迹和气味里,初新又发现了许多东西,但是大部分都是奇怪而无用的线索。比如在他探查过的六处抛尸点,有三处被狗撒过尿,其中一处尿骚味特别重;又比如有四处地方的灌木异常茂盛,其中一处灌木底下还有一道又长又整齐的血印。

此二者又恰巧在同一个地方。

这本是两桩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气味在初新的鼻子里打了一架之后,仿佛灵光乍现,他满意地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走后,又有两个围观者上前,用同样的姿势嗅了嗅味道,然后纷纷跳起来骂初新是个疯子。

深夜的面摊,旁边坐着个驼背眼花的老人。

初新在吃面,面并不好吃,又粗又硬。

无论是谁驼背眼花,都很难做出又细又筋道的面来。

可初新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已经饿了六天六夜,眼前的面像是皇宫里的珍馐。

既然不好吃,又没得选,不如装作好吃的样子,反而能让自己的心情变好,尤其又是面对一个垂暮的老人,吃得越香,或许老人在这个夜晚就会更开心一些。

这是初新的想法。

骗自己总是不需要什么代价的。

吃完了面,连汤都喝下,筷子往桌上一敲,他开始闭着眼睛冥想。

三天,穆虎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天。虽然知道剩下两个嫌疑人长什么样子,他还是想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地捋一遍。

既然他能被冤枉,另外两人自然也可以被冤枉,仅凭曾出现在案发的地点,拿着刀剑就断定一个人有罪,岂非太草率了一些。

从动机开始,初新就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要割脑袋呢?

很久以前的战国,有位知名刺客叫荆轲,割了樊於期的脑袋去取信秦王,用以达成刺杀的目的;游牧部落的征伐,往往通过割下敌人的头颅来彰显自己的战功;犯了大错的罪犯,斩首可以保证死亡的确切,也能以此震慑死刑的看客。

这三者都不像是答案。

他左手拈起左边的筷子,右手两指夹起右边的筷子,漫不经心地在空中画圈。

筷子突然落地了,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脑海涌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那晚那个女人的那张面具,是用人皮做的,而那些头颅,正是因为上面的脸皮才不翼而飞的。

扔下钱之后,初新就飞快地跑开了,跑回了昨晚来到的那间小院落。他的脚步依然很轻,像是黑夜的声音,心脏却跳得很快,因为他似乎已经接近真相了。

熟练地翻上屋顶,再轻巧地落在地上,对任何剑客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门,拿到那张面具,再将那女人抓住,或许就需要一点技巧了。

初新不是大盗,可能连小偷都算不上,但是他会一些开锁的技巧,看似随意的一拨弄,门闩就被移去,门缓缓开了。

房间很小,空间利用得却很充分,连地上也堆着许多件衣服,初新很难落脚。联想起敏的房间,他心里嘀咕,或许独身女子的房间都是这样,她们刚好能自由走动,却不容第二个人,尤其是男人充分伸展。

艰难地挪步至梳妆台前,他很快就找见了那张面具,旁边还放着两张其他样式的,作为线索的微弱味道就是从这三张面具中散发出来的。其中一张面具连着头发,不是一两根发丝,而是整一块后脑勺的头皮。

初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抬起头,望见了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在微弱的月光下,他双眼微睁,皮肤光亮惨白,看起来也像戴着一张面具。

一张人皮面具。

突然,镜子里出现了一样让初新更加恐惧的东西,他的喉咙处,不知不觉架了一柄锋利的刀,紧跟着,他身旁有了毒蛇吐信般的呼吸声,一条温软的手臂也蛇似地盘在他的左肩。

他从未感到如此紧张过。

“你不知道闯进女孩子的房间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吗?”话语从脑后传来,带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闻到香味,初新冷静多了,他总能找到让自己镇定的办法,只要有一丁点儿的机会,他便不会轻易错失。

既然这刀没有直接划过他的脖子,他就断定自己有周旋的余地。

“要是不敢闯,世界上有许多美妙的瞬间就不会发生了。”这句话只有无赖才会说,就好像一个犯了错的流氓管自己叫作勇敢的开拓者一样。

初新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要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下来,把压力转嫁给对手。

当然,他也不能说得太过分,以免这把刀直接割破自己的喉管。

“是谁让你来这里的?”初新没有猜错,他现在的性命就系于对手的这一疑问,之所以这把刀没有直接刺破他的皮肤,正是因为对方想知道自己的底细。

所以他更不能说破,油腔滑调地应道:“当然是我自己循着香味找来的。”

脖子上渗出了血,刀仿佛已经抵住了初新的喉管,他的脸上流淌着一两道汗珠,镜子告诉了他这一切,可他却根本没有痛的感觉,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压力,来自刀尖和身后女人的压力。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尤其在一个逼近死亡的人听来。

初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道影子,细长的影子,随后,好端端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落在了地上,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呼,抽回了她的左手。

初新已经闪电般转身,用左臂勾住了女人的脖子,左手拿着他的剑。

可他转身时却又呆住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塌鼻子,长着麻子,反倒是个很好看的姑娘,正正好好长得和永宁寺门口遇见那位一模一样。

她皱了皱鼻子,笑道:“和你开个玩笑,你却想杀我吗?“

初新的呼吸仿佛都停顿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大眼睛的姑娘皱起鼻子来可真好看。

他当然没有这么说,只是把勾在她脖子上的左臂缩了回来,指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开玩笑可没有这么过分的。

姑娘争辩道:“我那时没看清你,谁知道你是不是贼。“

初新点点头,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默认自己最大的错误是碰见漂亮的女孩子时总会变蠢,蠢得像头猪。

他又仔细看了看那道飞过之后落在地上的影子,才发现只是一根筷子。

吃面用的筷子。

有些人的筷子是用来吃面的,而另有小部分人的筷子却可以杀人,可以救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出了房门,想看看是谁救的自己,但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背后又传来了兰若般的话语声:“你的帮手还真是厉害,那一击用筷子就把我的手震麻了。“

初新转过身,月光洒在他的背上,也有一部分绕过了他的背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脸一半在亮处,一半在暗处,像是写满了谜语。

初新的心里也写满了谜语。

可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认识他吗?“

她看着初新一本正经地拿出的两张画像,噗哧一声笑了。

“近来在江湖中风头最盛的组织,你知道是什么吗?“笑归笑,笑完后她也一本正经了起来。

“星盟。“

毫无疑问是星盟,初新并不算消息灵通的人,但这个刺客联盟的名头已经在江湖响得不能再响了,可就算是这样,人们对星盟仍是知之甚少。星盟由谁创办,由谁组成,以什么为行动的讯号,很少有人能说出来。人们只知道,星盟的宗旨是除恶,星盟的行动从未失手,少数列在刺杀名单上的人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行动还没有结束,无论到天涯还是海角,星盟的刺客总会找到他,除掉他。

秦、益两州中流窜的寇盗,最著名的是李荒之,据说是州刺史的胞弟,他武功奇高,行踪诡秘,有许多亡命之徒相随,又兼高官相护,经常明目张胆地抢人财物,甚至掳掠妇女,杀人放火。

他有七座宅院,狡兔有三窟,他希望自己比两只狡兔加在一起还要狡猾一点,所以他不仅有七座宅院,还都是重重防护,昼夜有人守卫的。

某天,他暴死在自己的第五座宅院里。

孝文帝有一个与侄子元欢同样出色的儿子,曾被立为太子,却因一位将军和一位阉官的谗言遭废被杀。

将军权倾朝野,阴险狡诈,星盟的多次刺杀尽皆落空,当人们都以为星盟可能会放弃这个猎物时,却爆发了一场惊人的巷战。

那一日的洛阳城,阴云密布,闷得像蒸笼。

这场战斗仿佛神兵天降,在将军招摇过市时,无数刺客从无数地方钻了出来,将军的体力和将军的士兵终于支撑不住,当有匕首刺入将军喉咙的一刻,一整条巷道的刺客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堆满的尸体,流淌的血水和奔涌的血腥味。

傍晚时下起了大雨,夜里,所有的尸首都被处理,所有的血迹都被冲刷干净,洛阳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和宁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至于阉官,他秘密向南逃窜,想入梁避祸,后来却被人在边境线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三人的死正是星盟的杰作。

初新虽然反对这种暴力的方式,但还是认可一点:星盟要杀的人,的确都是该杀的人。

他们就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总能给抬头看的人希望和勇气,让他们感觉得到光亮和正义的存在。

“难道,”初新肃然起敬,“你们都是星盟的人?”

“你倒是蛮聪明的。”

“你的意思是,洛阳城中无头的人,都是该杀的人?”

她摇摇头道:“该杀的人是那个拿走了头的人。”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面具,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面具,都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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