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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分晓

吴惆、吴怅的剑锋擦着初新的身体掠过,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与疑惑。

机会只有这么一瞬,绝好的、完美的机会。

现在他们已错过了。

错过就不会再有弥补的机会。

初新的长剑已从唐觞的身体内拔出,唐觞体内的血液和精气似被抽干,迅速地跪倒在地,眼神愕然地低头看着胸口的洞。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脸上被开了洞什么事也没有,胸口却不行。

颧骨处显露的骨头于月光下阴森可怖,他的瞳孔在不断收缩。

初新体内的野兽仍然咆哮着,嘶吼着,吴惆、吴怅的剑尖还是割开了他的皮肤,带给他锐利的痛感,那痛感虽没有抵达无法承受的阈值,却为他的疯狂添了一把火,加了一些柴。

他的脚步迅速刹住,转向所需的力量在地上划出了巨大的弧线,就像野兽的指爪刻印于猎场留下的残迹,此刻他已从被狩猎者变成了狩猎者。

吴怅遇事不多,江湖经验并不丰富,他已被初新眼中的熊熊业火惊吓住了,此刻他的下意识反应竟然是望向他的哥哥,祈求吴惆的帮助。他看见吴惆对他大喊:“小心!”等他回过神来,初新已出现在他面前,高举手中的剑。

对于自己生死时刻的分心,吴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他真的对自己的兄长有种超乎寻常的依恋之情,他自认为那超越了寻常男女的庸俗情感,而初新鬼魅一般的身法,更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剑已落下,那是柄很普通的精钢长剑,不如“七月”般厚重沉稳,也没有“流星”那般闪耀的光芒,它在吴怅的胸腹处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迸溅而出。

吴怅的意识逐渐模糊,他想起从前和伙伴们相约春游时的情景。

唐觞、杨淮和高岚调皮,总是捉弄他,司马笙又太阴郁,总是板着个脸,一言不发。

当他被捉弄得抹眼泪时,平时说话言语温柔的吴惆就会发火,吴惆发火就像是女人在撒泼,污言秽语无所不用其极,唐觞他们根本听不下去,立刻像被触碰的含羞草叶片般缩了回去。

吴怅的长相比他的哥哥更阴柔,性格也更内敛,他的母亲总跟他说:“如果你是个女孩,一定会幸福得多。”可惜他是吴家少有的男人。

男人总是要承受重担,肩负责任的,他们要建立功业,要养家糊口、出人头地,要传宗接代。说起传宗接代,吴怅的眉头就会皱起,他知道自己的家族长辈们为了传宗接代做了怎样丑恶的勾当行径,他知道自己的奶奶曾经是被强行掳掠的无辜少女,后来她也成了帮凶。

他对男女之事抵触,抵触得要死,所以他不爱女人。

可他对男人也没有任何好感,因为那个时代的男人总是太脏、太恶心,既不爱干净,又不讨人喜欢。

他只喜欢他的哥哥。

那是种难以启齿的情感,不合天理人伦,要受唾骂,要遭诋毁。

可喜欢就是喜欢,喜欢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在初新半是凶狠,半是怜悯的目光中,吴怅朝后缓缓倒去,他大口地呼吸,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也只剩下了本能,活着的本能,吴惆的呼喊于他耳中淡化为了遥远的呢喃,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初新长剑的剑尖。

吴惆并没有攻向初新,他扔下了剑,扑到吴怅身边。

初新冰冷地向下斜睨着这一对兄弟,紧握的双手却松开了。

他的剑同样扔在了地上。

野兽好像离开了他的身体。

陈庆之走了,带着谢胜等一班弟兄,他的白袍很脏,膝盖和后背都积了许多灰土。

在他钻过高欢胯下时,高欢还特意在他背上踩了一脚。

他的部下们垂头丧气的,陈庆之却没有任何一丝颓唐的表情,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于他而言,用钻胯这样的方式换回部下的性命,绝对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

他只觉得愤怒。

他没有能阻止高欢杀死他的下属,可他只能忍气吞声,保全其他人。

也许经过那么多次战斗的胜利,他已经变得浮躁,变得无法判知危险的降临。他居然轻易以为城内的守将无法识破他的伪装,他居然在那名少年出现之后仍大摇大摆地在洛阳城走动。

他轻敌了,骄兵必败。

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也对高欢感到愤怒。

高欢是个泼皮无赖,偏偏他就是斗不过泼皮无赖。他觉得自己输了。

然而,高欢并没有体会到胜利的感觉,他同样感受着挫败。

在那群黑衣骑士笑话白袍将军的时候,他已将陈庆之视作英雄,视作比霸王项羽更可怕的存在。

项王不肯过江东,放不下心中对尊严的执着,可陈庆之却随随便便就放下了。

高欢只能放过了他们,他已经耍过一次赖,不能再耍第二次,更重要的是,他得让陈庆之活着,他还用得着陈庆之与陈庆之的那群窝囊下属。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还是微微弯起,毕竟他知道了一则很重要的消息。

宇文泰已经先他一步找到了陈庆之,他清楚这一点,宇文泰却不知道他清楚,他能够在里面做很多文章。

“去安排吧,今晚我们注定是睡不了了的。”他对部下说道。

黎明何时造访?

人类又何故悲伤?

太岳之巅,月亮浮于云海之上。

世间有多少真相如浮于云上的明月,只有臻于峰顶才能识得?

子先生背后又隐藏了多少谜团,多少秘密呢?

“我一直在找你们,”子先生用一种懒散的语气说道,“我正想找你们借点钱。”

“陛下,您说笑了。”杨林干脆地戳破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子先生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事情,不妨用江湖中的身份解决。如今,在这里,我只是子先生,不是你的什么陛下。”

杨林苦笑,他没想到子先生会说这种话,好像这是宫中有趣的化妆舞会一般。

唐哲插嘴说道:“不,一朝是陛下,我等便皆是臣子。”

子先生冷笑:“我的臣子从不敢对我如此无礼。”

司马义发声:“那只不过因为天道和公义比陛下还要尊贵。”

子先生反问:“什么天道,什么公义?”

吴大少接话道:“杀人偿命,这是江湖中的理儿。”

子先生又笑了:“我只知道,我才是天道,我才是公义,我才是理儿。”

月光洒落于这间寂静空荡的居室,仿佛能听见回音。

子先生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可他言语中的冷静与倨傲,已经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就好像他说的话,每个字都是无可反驳的,只能接受,只能服从。

终于,杨林拔剑道:“陛下,冒犯了。”

子先生盯着他缓慢的动作,笑意变得讥诮:“原本,如果你们乖乖给钱,不仅全家老小性命可保,子孙后代还能得到荫蔽,何苦铤而走险?”

杨林道:“只因我一生最骄傲之物被你毁了。”

子先生没有解释什么,或许他觉得自己不必解释,他毁掉的别人的东西已太多。

或许他已麻木,他已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珍视的,什么是无足轻重的。

子先生转向其余几人,问道:“你们呢?你们又为什么来这里?”

没等他们回答,子先生就自己接话道:“也许你们觉得自己的做法很仗义,陪着他上山犯傻,可我们心里都清楚,其实你们敢冒险行刺,完全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倘若我告诉你们之中一人,即刻下山,我就不会向他的家族要钱,我相信他一定会转头就走的。”

他说的话很浅俗,要钱也是直白的索取。

吴大少反诘道:“你不可能不要这笔钱,打仗需要钱。”

子先生道:“确实,不仅如此,我还欠了很多钱。”

“什么?”唐哲有点惊讶。

子先生看着他,笑道:“你想不到?堂堂天子居然会欠别人很多钱。”

唐哲点头:“我想不到。”

子先生叹了口气:“皇室的开支极大,排场不能小,赋税又不能收得过高,我只能用我的脸面去要大族的钱。”

司马义道:“可欠款越来越多,你又要怎么还?”

子先生得意地说了句:“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和后世的史官看在眼里,所以我才需要‘子先生’这样一个身份。”

杨林懂了:“如果子先生杀了你的债主,杀了知道你欠钱相关的所有人,你岂非什么都不用还了?”

“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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