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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残街

洛阳下起了暴雨。

紫阳集是洛阳城郊的一处小集市,同世界上千千万万被废弃的小集市一样,紫阳集已残破而衰弱。

它的命运无非两种:要么被战火焚烧殆尽,要么被无情且持续的风雨侵蚀。

无论如何,它都将化作泥土尘埃。

初新在漏雨的雨棚下,不断闪躲,不停变换着身体的姿势,好让大雨少落些在他身上。

可雨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自己暴露于她怀抱中的人,雨棚腐烂的木板稀稀疏疏地滴着水,有些部分甚至到了如泉涌般地步。

初新叹了口气,他听说紫阳集在二十年前曾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那时全洛阳酒客最多的酒馆不是一家酒馆,而是紫阳集的邙山老店。

邙山老店的招牌还悬挂在街对面,邙山老店却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没有老板,没有酒客,桌椅破旧,酒酸臭得如泔水。

物是人非,邙山老店和紫阳集一样,已同散落城郊各处的荒冢没有区别。

初新在等待,他脸上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他望了望这条街的街头,又瞧了眼街尾,判断出紫阳集繁荣时大概有上百间店铺和人家。

他实在不确定,他要等待的人会在这条街的何处停下,他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来到紫阳集。

等待,只有等待能告诉他答案。

水汽和雾气之中,长街的黑暗里竟真的有人缓步走来。

一个瘦削苍白的中年人,握着一柄狭长的刀,刀柄鲜红,刀鞘也是鲜红的。

初新认出,他就是那日要杀自己的无名刺客。

中年人全身被雨打湿,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燥的,可他好像全然不在意。

他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展露半点。

他在有意储备自己的力气。

这样的人,要么要去杀人,要么正在被人追杀。

他轻轻推开邙山老店的门,只剩半扇的木门“吱拉”的声响隐没在倾盆的大雨中。

他为什么要在这么样一个雨夜来到这里?

初新想着,几年前,或许这里曾满是欢声笑语,酒客划拳赌石,庖厨正切脍颠勺,油锅爆响,觥筹交错。

可此刻,酒馆中剩下的,只有碎掉的酒坛,以及没有边际的黑暗。

无名刺客就走进了黑暗里。

黑暗中响起了如仙乐般的琴声。

马车。

八匹马拉着的马车,恐怕就算是皇宫之中也罕见得很,可偏偏这么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废市集,从街头和街尾各来了一辆。

马车夫坐在高速飞驰的马车上,不仅不露颠簸之态,反倒稳当得很,显然是下盘功夫极好的高手。

两声几乎重合的清咤后,两辆马车竟然都以极诡异的方式立刻停在了路边,就停在邙山老店的门口。

每辆马车上各下来了四名壮汉,他们穿着劲装,腰间系着闪闪发光的金腰带,手中提着的竹篮里,摆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有扫帚和抹布。

八个人涌进酒馆,倒让这间风雨老店显得狭窄了。

他们开始忙活,开始将酒馆墙壁上的灰尘掸去,将桌上的木屑擦掉,把地上的垃圾扫出门外。

有个壮汉点着了四盏油灯,整间酒馆就亮如阳光普照;有个壮汉不一会儿工夫就剪了许多张窗花,他的手灵巧得像个不出闺房的女人;有个壮汉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铺了一层红毡,还别出心裁地撒上了几片花瓣。

他们虽然是男人,在整理打扫这一方面却很有效率。不一会儿,破旧的酒馆已奇迹般焕然一新。

中年人坐在原处发呆,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似乎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八名壮汉已退了出去,马车迅速开动,一辆朝街头,一辆朝街尾。

雨仍在下,初新已变成了落汤鸡,而酒馆里的中年人虽也全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却比初新要从容镇定得多,眉宇间弥散的,是一种享受的神情。

又有两辆马车来了。

这次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四名腰肢纤细、容貌姣好的少女,她们撑着油纸伞,穿着轻薄的丝绸衣服,缓步走进酒馆。

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夫还从马车中抱出一大只木桶,快步流星地冲进酒馆,放在中年人跟前。初新瞧得出,那木桶里装满了水,可车夫却丝毫没有踉跄的痕迹,脚步稳得像磐石。

少女们开始为中年人宽衣,开始为他濯洗。她们的手动得很慢,姿势也很温柔,中年人的身体起了某些奇异的变化,因为他实在是个禁欲太久的人。

洗过热水澡之后,中年人穿上了少女们为他准备的干燥衣物。他很满意,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洛阳最好的裁缝裁制的,面料上乘,舒适合体。

少女们没有走,她们都留了下来。她们知道中年人需要她们。

可她们明明会有更好的选择,明明会有更年轻更英俊的情郎在等待她们,可她们还是心甘情愿地围绕在这名瘦削苍白的中年人周围。

这中年男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能够让她们,让那几个神秘的车夫和壮汉屈从效命?

初新品尝着由鼻尖滑下的雨水,夹着清凉,竟还有些苦涩。

他不禁笑了,他觉得有些滑稽,尤其当他发现中年人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个方向时。

邙山老店飘着酒香,马车里还藏着许多坛上等美酒,它们被倒进了壮汉为中年人准备的杯盏之中,而杯盏被某位少女轻轻捧着,送到了中年人眼前。

中年人似已醉了。

琥珀色的酒,玫瑰般的刀。

他缓缓放下了他的刀,用拿刀的手环抱住了递给他酒的女人。

桌上有花瓣,杯中有酒,他们的嘴里衔着歌声和吻。

初新忧伤地望着他,仿佛被隔绝在了欢乐之外。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层雨和窄窄的一条街罢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中年人在歌唱,雨中,雾中,竟还有人在轻轻应和。

雨围成的幕帘缓慢地被撩拨,幕帘之下坐着许多着白衣的人,有些面前有琴,有些手中握萧,鼓瑟吹笙,乐章在夜晚静静流淌。

初新叹了口气,从雨棚中站起,悄悄走入雨中。

他脚步刚迈,雨中已有人飞身掠进酒馆。

那个人手中握着剑,而中年人手中却没有刀。

中年人的脸正紧贴着青春柔软的面颊,他的耳朵听到了兰香。

他的目光于此刻变得呆滞,行动也随之迟钝。

他根本无法躲开这柄剑。

他甚至连反应都不曾有。

他本来是个刺客,可现在他却成了被刺杀者。

这柄剑将会贯穿少女和他的身体,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

少女惊声尖叫起来,她敏感的后背被戳到。

可仅仅是戳到而已。

有一副宽大厚重的剑鞘收纳了这柄剑,剑入鞘,就好像江河涌入大海。

大海吞吐江河,包容江河,包容江河所有的波浪与起伏。

用剑鞘挡下别人的剑,天下鲜少有人用这样的剑招。

整个洛阳城,或许只有一个人会,一个全身湿透的人。

刺客惊恐地看着初新,初新不理解他脸上的惊恐,初新只认识他脸上黑暗的缺口。

他们见过,可初新绝对想不到,这柄剑的主人竟是“荆襄六君子”中的唐觞。

唐觞从头到脚也都湿透了,他的颧骨处还有那可怖的伤痕,提醒着别人和他自己,关于那三间阴森高大的巨屋的记忆。

唐觞跑了,跑得很快,他知道自己不是初新的对手,所以他并没有过多挣扎。

初新转向中年人,中年人身前的少女已经花容失色,可中年人却仍是很淡定,他仿佛早就料定有此一场刺杀,也早算到初新会出手搭救。

“他为什么要杀你?”初新问。

“因为杀了我,他就能成名。”中年人笑呵呵地说道。

初新轻微地怔了怔,反应过来:“你已经被写在了名人榜上?”

中年人从怀里缓缓拿出一页残卷般的纸,递给初新。纸上有八个名字没有变过,只有“儿鹿”和“梁平”被划去,写上了新的名字,其中一个是“无名”。

“你叫作无名?你杀了梁平?”初新哑然失笑道。

无名点头苦笑道:“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是个杀手,杀手无名。”

初新扬了扬手中的纸:“可你已经出名了。”他环顾四周,看着仍冒着热气的木桶和近旁的四位美眷,叹道:“想不到成名以后有那么多好处,我也该及时享受一番。”

“怕只怕你根本无福消受。”无名的眼中透着空虚与倦怠。

“所以你才会挑这里,废弃已久的紫阳集,在这种天气?”初新问道。

“你也看到了,就算如此,还是有人蹲候着,随时准备取走我的性命。”无名喝了口酒,总算麻痹了自己的恐惧,让双手稍稍镇定了下来。

初新闻了闻酒的气味,突然一拳打在无名的肚子上。

无名整个人蜷起,下巴靠在少女肩头,开始呕吐。

“酒里有毒。”

毒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下的?

初新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

说完这句话,初新已望向了外面。

静谧的雨夜中,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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