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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四章 恐惊天上人

酒在杯中,杯在手心。

以一种捧的方式表达尊敬。

捧杯的男人面相俊美,双目有神,眼尾还勾勒了一抹红色的妆容,艳如少女。

他的头一直低着。

他是个骄傲的人,可在他侍奉的人跟前,他始终无法抬起头,就算抬头,也是为了仰视。

子先生。

近年来这个名字已在江湖中越来越响亮,他的势力也越来越深广。

江湖以十年划分,接下来十年中,武林的话事人很可能会是子先生。

据说他的武功神奇,能够隔空取物,口吞白刃;据说他医者仁心,救济贫病无数,侠名昭著。

据说在这充满恩怨情仇的江湖之中,他从未杀过一个人,甚至手上连血腥都没沾过。

他的传闻好像一下子传遍了大江南北。

子先生没有去拿男人手心中的杯,没有喝杯中的酒。他只是随意地抄起了案几上的卷宗,那是刚刚用日行千里的快马运回的情报。

男人诚惶诚恐地向子先生简述卷宗上的内容。子先生早已命他背诵过卷宗上的内容,可不知为何,子先生仍然会自己时不时扫一眼卷宗。

男人说得很快,吐字却清晰。他的声音像只兔子般温柔绵软,仅在深处残余低沉。他吞咽口水时,喉咙没有明显的起伏。

“两仪使来信,您要的那个人已经网住了,如您所料,他已得达摩亲授红袍,身染疫疾。”男人的复述简短而准确,在长久的岁月里,他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

子先生鼻腔中发出轻微的“嗯”。

“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个人?”男人问道。他很少提出类似的疑问,因为他从心底坚信子先生的决策不会有任何的阙漏,可今天他还是难以忍住。

他的某些奇妙的情愫被引动,他可以允许子先生怀中搂抱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似乎无法接受子先生欣赏其他的男人。

“千面人,杀手组织残狼,千金会,洛阳近些日子里所有大势力的覆灭几乎都和他有关。他是个很厉害的对手,不是吗?”子先生反问道。

“先生所言极是,但属下仍不懂,之前先生的对手,像‘湘东云中剑’灵隽,‘一剑破七星’朱任,还有号称‘妖鬼王’的嫪魑,虽都有幸得到先生的重视,却无一人先生愿意招降,是为什么?”男人问。

子先生道:“灵隽的金丝软剑花哨有余,制胜不足,华而不实,而此人的剑却是以青铜古法锻造,宽而沉重,他的剑招简单却致命,偏偏又能于杀手处收力,留对方一条性命,这等功力,不是灵隽能够比拟的。”

男人沉吟着,点头道:“所以灵隽败在他手中。”

子先生道:“这是绝对实力的差距,根本无法补救,就算灵隽之前没有在暗室中和人比剑,也照样赢不了他。”

千金会的隐秘之事,子先生竟好像都知道一点。

男人思前想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朱任呢?他的剑法也算独步一时,七星堡的七位堡主摆下的大阵,他仅以一剑便破了,先生何以派四象使将他杀了?”

子先生不无惋惜道:“朱任实在是个难得的奇才,可惜他加入星盟不为行侠仗义,只为练就一身刺杀的本领。”

男人问:“刺杀的本领?”

子先生目光炯炯,就好像朱任的亡魂出现在他面前一般,道:“对!他想杀我,这是寄宿于他血液里的仇恨,他的父母兄长皆是因我而死。”

男人明白了,血海深仇决定了,朱任是无法招降的,就算招降,也会成为祸患。

男人没有问子先生其中渊源,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

他对自己的权责一向很有数。

他问的是:“妖鬼王呢?那个轻功、内功、短刀、点穴手皆属武林前十的嫪魑呢?何以他无法被先生重用?”

子先生平静地坐着,周身却散发着天神的威严:“嫪魑武功虽高,行事却不端不正,杀人只凭喜乐,这样的人我绝不会用。他会损我的侠名。”

子先生究竟有怎样的“侠名”?他究竟能否配得上这样的“侠名”?

男人附和道:“所以嫪魑已经成为先生道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子先生淡淡道:“他只配做一块垫脚石。”

这种话如果由其他人口中说出,绝对会让人笑掉大牙,可子先生说得却是如此心安理得。

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呼风唤雨时,说话的中气也难免足一些的。

男人的疑问仍未消除,他的占有欲让他的疑惑更加深重:“属下还是想不通,为何选择......”

子先生温和地打断道:“那个年轻人的姓氏是与众不同的。”

“初姓?”男人问。

子先生抚摸着镶嵌稀世宝石的座椅,问男人道:“你可知自黄帝以来,正史野传中所载的瘟疫有多少起?”

男人茫然地摇摇头,他只是子先生的侍仆,绝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至少百人死去的瘟疫共五百一十二起,”子先生微笑着盯住男人的眼睛,似施舍般说道,“这是我命四百个见多识广的人翻阅了三个月的古籍,一点点统计出来的。”他毫无夸耀地补充道:“我甚至能说出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的发生位置、发病源头,以及死去和幸存的氏族。”

男人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懂二者有怎样的关联。

子先生当然清楚,侍奉自己的这个男人并未读过多少书,没有太多见识。他只有美色和青春,为了前一样东西,他甚至牺牲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和快乐。

子先生耐心地解释道:“这五百一十二起瘟疫告诉我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能够熬过一场瘟疫的氏族,往往能够熬过其中的很多场类似的瘟疫,只要它们有相同的发病源头。”

这在当时算是了不起的大发现。

男人捧杯的手在颤抖,他已听得愣了神。

子先生继续说道:“有七个氏族能够撑过几乎所有的瘟疫,没有任何一场疫疾能让他们出现大规模的死亡,他们血液之中仿佛就寄宿着免疫瘟疫的魔力。”

男人惊讶地张开了嘴:“还有这样的事情?”他很懂得捧场,在子先生细说江湖典故或者历史遗珠的时候,他总会摆出这样一副合格听众的表情。

子先生这样的人,必须给予足够的面子。

“江南初姓就是其中之一,江淮一带的陈姓也是如此。”子先生道,眼中放光。这般奇妙的结论,他自己在陈述的时候也会不由兴奋些。

“您是说,他天生就不惧怕瘟疫,能活着扛过去?”男人问。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子先生恢复了镇定,他的表情变化本就不大,“达摩将红袍托付给他,或许也正看中了这一点。”

“达摩何以知道?”男人很好奇。

“你今天的话确实多了些,”子先生虽无愠色,言语之中的威严却已压得男人喘不过气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

男人跪伏在地,酒杯仍被捧在他的手心,像是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地毯上。

子先生道:“因为达摩偷看了我调查得来的许多东西,他是个对于未知过分狂热的教徒,是个卑鄙的人。”他很少说如此重的话,这次他用的依然是平淡的口吻,可跪伏在地的男人已感受到后颈凛凛的杀意。

“只要他能扛过瘟疫,他就能成为达摩寄予厚望的对抗我们的角色?”男人问。他不敢抬起头,他的视线绝没有超过酒杯的杯沿。

“可惜老家伙算错了,他是条狡猾的狐狸,可是他错了,”子先生冷冷道,“那个年轻人不但不可能对抗我,还将成为我的左右臂膀,等黑袍使死去,他就可以继任两仪使,成为我安插在洛阳的一根尖刺。”

“先生,属下还是不懂,您何以确信他的忠诚?”男人失声道,就好像女人在吃醋,孩子在发小脾气。他了解子先生不为人知的喜好,也对自己的忠诚怀有信心。

“忠诚同样在他的血脉里,因为他是南人,他的父亲祖先都是南人,他和北方的蛮族是天生的对头,”子先生俯视着地上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轻蔑和爱怜,“换句话说,他就将是我无间的部下,亲密的战友。”

那男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子先生粗暴地喝止了。子先生的脚踩在他的背上,他发出了不属于男人的细软声音,在那一刻,他清楚了自己的地位。

无论多么亲密,多么得宠,他终究只是子先生享乐的工具而已。

有些人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时,总会错误地估计自己的位置。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只要认清自己在这段关系中能够提供的价值,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分析出,该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彼此。

男人明白,他能提供的价值仅仅是他的残疾而已。

子先生最近居于高山之巅,他喜欢高的地方,高的地方让他感觉靠近天空,靠近超越世间凡物的力量。

阑干雕花,他遍拍雕花阑干北望,眼中起了睥睨风云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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