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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乞我虚堂自在眠

初新离开了一家酒馆。

他在某处房顶待了一晚,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全身几乎已因四处奔袭的凉风僵硬得像具尸体。

不久之后,他岂非也将变成一具尸体?

古往今来,又有谁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想到这,他好受多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从酒馆出来以后他赶去过三居士最后出现的地方,除了破碎的屋瓦、干涸的血迹和一块几乎毁损的飞檐之外,再无其他东西能够证明他们的遭遇和去向。

那血是谁的呢?

是亦风留下的?

不像,初新否决了这一猜测,亦风的轻功实在妙绝,并不似会受伤的那一类人。

是三居士留下的吗?

初新挠挠头,又觉得不是。三人的袖袍功夫独步江湖,兄弟联手更是罕有匹敌,要伤到他们当然也不是易事。

他沐浴着熹微晨光,漫步于洛阳街头。

受疫病影响,街道格外安静。

木盒又多了不少,城里的死人增加的速度很快。

三国时期,洛阳就曾经发生过一场瘟疫,几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初新长叹一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想找点东西吃,可举目四顾,又断绝了这样的想法。

迎面有人走来。

舒不诚。

正当初新还在疑怪谁敢于此非常时期出门冒险时,舒不诚已向他打了声招呼。

初新问道:“不诚兄敢出门?”

舒不诚笑:“你能出门,我为什么不能?”

初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体红肿发痒的地方,苦笑道:“我有病。”

舒不诚用左手拍着初新的肩膀,道:“谁没有呢?”

他是个痨鬼,很快又佝偻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次他用的是右手。

他对此很注意,他的敏感让初新心里也有一丝发酸。

两碟油焖笋尖,两盘酱蹄膀,两勺豆,酒坛子里倒出来的两碗酒。

与舒不诚吃饭,任何东西都得是双份的。

“你不能和我共用一个碟子,一个盘子,一个碗,”他颇为无奈地讲道,“就连这张桌子,或许都该劈成两段。”说着说着,他好像泄了气,颓唐地靠在椅背上。

初新不愿让他难受,举起酒碗,道:“我这一生还没吃过如此丰盛别致的早餐。”

舒不诚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似乎也更健谈了点:“虽然半个月之前就听说过你的事情,你的剑和你的剑法都很特别,却很遗憾从没有机会坐在一块吃个饭,聊几句天。”

“不诚兄过奖了。”初新咽下了口中的笋尖。笋尖很嫩,仿佛就是初春细雨之中生长的。可现在却已经是孟夏。

“这笋是一个月前在东郊挖的。”舒不诚笑道。

“一个月前?”初新有些惊讶,他知道笋是很难保鲜的。江南初春的笋一定要现挖现吃。

“贮藏并不难,用那种缸,底下铺一层细沙,倒些水,”舒不诚指了指院中大大小小的缸,兴致勃勃地说道,“然后把新挖的笋笋尖朝上放好,继续铺细沙、倒水,到笋尖的没过。这样的笋能保鲜两个月。”

初新叹道:“想不到这碟油焖笋尖背后有那么多门道和心血。”

“生活就是这样的,看似简单,其实得付出很多的心力和情感才能过好。”舒不诚替初新又倒了一碗酒。

初新有些怅然。他发现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远没有那么认真积极,倒更似满不在乎,像坐在一艘没有帆的船上,任水波将自己推到哪里。

也许只有当生命如风中残烛时,人才会珍惜流逝的分分秒秒。

“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真好。”初新忽然开口道。

“那或许只因为我这身恼人的毛病让我不得不思考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舒不诚笑答。

“我剩下的时日或许也不多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初新颇懊恼地说。

“做正确的事情,做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舒不诚道,“你吃这碗油焖笋尖的时候,是否感到开心呢?”

初新点了点头。油焖笋尖不仅填了他的肚子,味道也确实不赖,似乎比一家酒馆烧的还要好些,尤其现在酒馆已不供应春笋这样的时鲜。

“既然开心,不妨多吃点,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舒不诚笑道。

酒是女酒,是上等好酒,这种好酒竟随随便便地在角落摆了十几坛,彰显着主人的家境有多么殷实。初新有些好奇:“你喜欢喝酒?”

“以前很喜欢,得了痨病以后便喝得少了,”舒不诚苦笑道,“否则会死得很快的。”

“这我倒是不赞同,”初新猛灌下一碗酒,道,“换作我,我还是要喝,不仅要喝,还要喝得痛快,醉上三天三夜。”

“那可能在第二天的晚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舒不诚笑着摇摇头,调侃道。

“做个醉鬼有什么不好,醉鬼也许比风流鬼还要快活。”

初新没有瞎说,他素来觉得忘记是一件很管用却又很难的事情,酒却能帮人轻易办到。

可他并没有想到,在他因酒丧失意识时,他的身体也同样抵制着遗忘。

有些记忆不光印刻在心里,还深深溶进了一个人的骨髓和身体。

舒不诚没有继续同他争论这个问题,每个人对于生死都有不同的看法,他们都不是那种热衷于驳倒相异观点的人。

“洛阳陷入这种危局,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我虽然并不关心时事,可河阴之变与疫病的影响的确已到了无一可幸免的地步,”舒不诚叹道,“能躲在清闲的地方吃上一碗安生饭都算是享受,走在街上的更多反倒是有病之人。”

初新沉吟了片刻,还是问道:“不诚兄真的不曾在鹿尾巷里见过任何穿黑袍的人?”

舒不诚顿了顿,缓缓道:“见过,上次不讲,是我骗了你。”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舒不诚苍白的脸上泛着青黄的怒意。

“你的妻子?”

“她染上了那种病,听旁人教唆,披上了黑袍,”舒不诚隐瞒着自己声音里怪异的起伏,可还是有沙哑隐约的嘶吼出卖了他,“我虽然不怎么相信,可目前来看,只有这个办法能救她。”

初新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舒不诚会隐瞒。

看来他知道黑袍众人在鹿尾巷的集会中做了些什么。自己的妻子在自家屋子旁边的巷子里和其他男人狂欢,确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舒不诚此刻却告诉了初新,这让初新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只能讪讪地说了句“抱歉”。

“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就像匹烈马,我健康时就已驯服不了,你不必道歉,”舒不诚诚恳地说道,“她一直嫌弃我软弱,在外面沾花惹草,得了那种病也是活该。”

“可你还是爱她的,否则不会忍这种气。”初新叹道。

更爱的人是否更容易受伤,伤口更深?

“或许这也算我的一种报复,可能也是我唯一报复她的方式了。”舒不诚闷头喝下了一口酒,酒刺激了他的肺,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

初新迟疑良久,终于还是问道:“子先生真的能医治这种毛病?”

舒不诚眼神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答道:“她说可以。”

这个“她”,大概就是舒不诚的妻子,初新猜测,他本想识相地闭上嘴,却仍追问道:“她人在哪里?”

舒不诚目光呆滞,半晌,道:“也许此刻就在子先生的卧榻之上。”

初新怔了怔,失笑道:“不诚兄在开玩笑吧,子先生难道不怕染上这种怪病?”

他很快意识到舒不诚没在同自己逗趣。

舒不诚的语气变得恶毒凌厉:“他是个百病不侵的恶鬼,据说他的血液甚至连风铃草的剧毒也能解。”

初新心中一惊。他发现子先生的这一特征像极了他认识的一个人。

河阴神医许伯纯。

“子先生的高矮胖瘦呢?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他?”初新急切地问道。

舒不诚冷哼道:“也许只有那些可怜的女人同幸运儿见过,子先生是个很谨慎的人。”

其实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回答,初新都将认定许伯纯的嫌疑。

许伯纯是个侏儒,他不让太多人见到他的身型和真容,只因侏儒实在太容易辨识了。

如果整个洛阳城有一个人能够治好这样的恶疾,那个人除了许伯纯,还可能是谁呢?

更不必说,许伯纯有散布疫病的动机。他一直想要医治好万名病人,这是在某次闲谈中初新了解到的。

“不诚兄,真的没有其他线索了吗?”初新并未跟舒不诚提起自己对许伯纯的怀疑。

“只有一点,我不能确定,”舒不诚竖起了一根手指,“我曾经在一处地方见到过一个女人,披着黑袍,很像我的妻子。”

“什么地方?”

“在东街到青阳门那一段。”舒不诚道。

初新记得那一条街道,街尾放了为数众多的盛放死人的木盒,街道旁边还有一间收容室,里面住着的都是群等待死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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