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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代罪的羔羊

来醉仙楼不喝酒的,往往没多少。寻欢作乐的地方若是没有酒,就像做饭不放盐一样无趣。

可要杀人的人却不能喝酒。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使人的反应迟钝。一个人若是喝得醉醺醺的,又如何杀别人呢?

所以杀手只喝白水,越淡越好。

初新手中这杯水极淡,常年饮这种水的人,舌头一定很灵敏。

初新的手还扣在蓝衫客的脉门处,蓝衫客却毫无闪躲退却的意思,他的胆像是铁铸的。

初新问:“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看起来却好像并不慌忙?”

蓝衫客回答:“我不必。”

初新愣了一下,又问道:“你是‘蜂后’?”

蓝衫客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猜。”

初新说不出话来了,他此刻也无法确定蓝衫客是否就是“蜂后”。蓝衫客似乎看穿了初新的想法,继续笑着说道:“或许你自己也无法肯定这一猜测,只要我不承认,你除了这杯水以外,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

初新无言以对。他想了很久,忽然说道:“我可以等,等你出手,等你自己暴露自己的身份。”

蓝衫客继续喝着他的白水,淡淡道:“祝你好运。”

话仍没说完,蓝衫客的长衫中仿佛有银针射出,逼得初新松开了右手。

松开的一瞬,身后又有风声。

“妖刀”王十居然于此刻横刀于初新身后。

腹背受敌,无处可避。

蓝衫客的银针又发。

初新却像地鼠般突然向下坠去。

银针没入王十的身体,“妖刀”静止。

初新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

他的人是向下坠的,剑却是上扬的。

蓝衫客的右手落在了地上。

这是他发针的手,是毒蜂的刺。

惨呼之中,蓝衫客飞身跃出醉仙楼。

王十跪在地上,喘息着。

他满是缺口的刀,此刻用以支撑他受伤的身躯。

初新撕开了王十胸口的衣服,银针周围已发黑。“蜂后”的针当然是涂毒的。

“二娘,你知道这毒该怎么解吗?”初新问道。

杨二娘只瞧了一眼:“解不了。”

“或许你该说得委婉些,”初新苦笑,“或许我们试试看,总是有机会的。”

杨二娘冷哼一声,回答道:“让他徒增希望还不如令他彻底死心,在我眼里,他和尸体已没什么两样。”

王十流着汗,面色惨白,嘴艰难地弯了弯:“人总是要死的,我根本没有挂怀过。”他忽然握住了初新的手,道:“我偷袭你,这是我的报应。”

初新默然不语,他知道从背后偷袭是所有江湖人所不齿的行为,他也知道王十是个骄傲的人,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他明白是王十背后的力量强迫王十不得不这样做的。

王十突然哀恸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初新猜测,王十过去或许从未求过别人,因为他求人的神情实在太硬,语气实在不够和缓。

“你说。”

王十望着自己的刀,吃力地说道:“我的夫人和女儿,请你照顾她们。”

他没有用眼睛直视初新,以示恳请,也没有流泪。

江湖人只有血,没有泪。

凌晨的醉仙楼,歌舞早已停息,蜡油滴满烛台,几个守门人意兴萧索,就连不久前发生的战斗和死去的人都无法提起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来说,守的不过是别人的酒楼,别人的钱财和资产,守得再好,拿的钱也同守得最不认真的那个人一样。

露白怀中的孩子在哭,幼小如他,绝不知道因为自己旁人究竟牺牲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也不会怜悯任何死去的亡魂。

阳光还未光临洛城,这总是人们最困乏,世界最黑暗的时刻。

初新打了个哈欠,瞅着杨二娘说道:“点住穴道干坐着这么久,你难受吗?”

杨二娘点头。她的腰背快断了。

初新决定帮她解开穴道。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却听到了四下穴道被封的响声。

他的手架在眼前,动不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确实是千金会的人?”

“是千金会名下青木楼的人。”露白的声音响起。

初新苦笑道:“青木楼和‘古树’,原本就是同一处组织?”

“是的。”

“你要杀这孩子,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初新长叹。现在无论是谁要杀他和孩子,他都无力再阻止。

“我并不想杀他,我早说过,他还有用。”

初新看不到露白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出话语之中的歉疚。

“你或许应该想到,这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皇位的继承人,”初新说,“这么重要的身份,怎么会轻易托付给我们,托付给一群外人?”

他想以此阻止露白。

“就算他不是,他对我也有用处。”

“什么用处?”

“他能换回我的自由。”

之后,初新就不再听到露白说话了。露白走路时脚步声极轻,这意味着她的轻功很好,初新也是现在才注意到。他忽然发觉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经被骗了好几次,却还是像飞蛾般屁颠屁颠地扑到火上。现在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被点住穴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好像在大海上漂流,依靠风浪的仁慈苟命。

身旁传来杨二娘的笑声:“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古树’的女人个个都是祸水?”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自作多情岂非是男人的通病?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用利益来衡量总是最靠谱,可以绕过情感的漩涡,避免冲动的误判。

若是“蜂后”返回来寻仇,或是杨二娘冲开了穴道找自己麻烦,那可就不妙了,初新兀自想着。

不过既然无能为力,不如就这样睡个好觉。

在睡梦中死去总比于清醒中受折磨要幸运得多。

解开他穴道的人他并不愿再见到。

让他加入千金会的老人微笑着坐到了他的对面,他身边的杨二娘已昏睡过去。

“那孩子,死了?”老人和蔼地问道。

初新摇摇头。

“那,便是被掳走了?”

初新点点头。

老人“唔”了一声。

初新问道:“他是皇位的继承人?”

老人摇了摇头。

初新又问:“他是个幌子?”

老人点了点头:“他当然是个幌子,只是用来引开对手的注意的。”

初新顿了顿,继续问道:“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几个?”

老人沉默,微笑。

初新冷冷道:“这种幌子,你绝不可能只放一个。”

“那是自然。”

“你当然也不会把这些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老人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黯然:“你要知道,人越老,越明白生命中什么最珍贵。”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最珍贵的?”

“我只能告诉你,除了你自己之外,任何人都靠不住。”老人想了想,又补充道:“明白这一点,你就能少吃许多亏了。”

初新想起了刚离开不久的露白,也许老人说的有道理,因为他们的经验阅历是年轻人不能比的,可他不愿意承认。

他甚至觉得这种老人很恶心。

动不动以自己的经验阅历压到别人头上,灌注自己认可的价值观,本就是件不让人愉快的事情。

老人并未察觉初新神色的变化,或者他察觉了,却无所谓。他说:“这样的孩子还有十六个,散在洛阳城各处,虚岁都是两岁,都只是幌子。”

“真的那个呢?”

老人面容不改,眉间却有得色:“我们早将他运到了宫中,临珧王元康之子,虚年两岁的元钊。”

初新忽然明白为什么灵隽如此在意孩子的岁数,因为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恰好就是这样的年纪。

“为天子而死,多少个这样的孩子都是值得的。”老人望着发怔的初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不,那不过是你们的看法而已,”初新忽然直视着老人的眼睛说道,“对于那些孩子的父母,对于他们的兄弟姐妹,任何一人都要比天子金贵得多。”

“可惜他们没有实力让别人认可他们的看法。”老人避开了初新的逼视,淡淡道。

天已明,阳光普照大地,新的生命在洛城酝酿,旧的时光被黑暗带走。

“很快,新天子登基的消息又会传来,只不过这一回是名副其实的‘真龙天子’。”老人站起身,走到醉仙楼门口,望着外面来往的人群与车马,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们把这当作儿戏?”初新狠敲了一下桌子,质问道。

“正因为我们没有儿戏视之,我们才会大费周章。千金会的赌局大部分或许出于无聊,可难免有利益相关的时候,需要全力以赴。”老人回身。他身后是太阳的光芒。

他整个人沐浴在微光之中,就像是天上的神明。

“很快会有新的赌局开张,我需要你帮我赢得更多的东西。你不必急,我自会派人来通知你。”老人叮嘱道。

初新攥紧了拳头,忽然问道:“从没有人能违抗你们的命令?”

“从没有。”

“从没有反抗成功过?”

“从没有。”

老人走出了醉仙楼。很久之后,他的话语还在初新耳畔环绕。

“如果你想试试,随时都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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