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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只是当时已惘然(下)

那斗彩四季瓶的碎渣滓还躺在那里, 被袁泠傲一脚踩上去, 踏了个粉碎。

泠霜依旧被他攫着,完全动弹不得。身上的被衾全部落到了地上,她只感觉整个人瞬间被寒意包围, 便如同大雪天里,掉进了将要结冰的池子, 瞬间险些窒息。

“好,真好。咱家门子里竟出个节烈的, ”袁泠傲一声一声地说着, 脸上阴气越来越重,没说一句,捏在她腕上的手便加重一分力道, 身子也缓缓地向她倾去, 声音瞬间高亢,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吼:“段潇鸣到底给你施了什么咒!竟让你私藏鸩毒?!你竟要为他以身相殉?!说啊!说啊!”

泠霜整个人被他禁锢着, 想逃开是端午可能, 再说,就算她逃得出这寝殿又如何,能逃出这栖秀宫吗?能逃出这皇宫吗?逃不出,天涯海角,她都逃不开了!

她沉沉地低着头, 不敢抬头去看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

袁泠傲的面色借着酒气, 通红而狰狞,今夜,他的王朝就如这风中的灯盏一般,飘摇地没有了根基,大厦一朝倾,他恨!他怒!他悲!他痛!他需要发泄,这样深的压抑,这样久的隐忍,这样痛的感情,他承载不起,负荷不起了,他要跟她说,明明白白地跟她说,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说出来。

袁泠傲眸中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伸手便掐住了泠霜的脖子,十根尖瘦的指分明地一点一点蜷缩收紧,泠霜瞬间感觉到脖子被勒住的窒息感,未及挣扎,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头来,深注一吻。

冰凉的指,掐在她脖上,热烫的唇,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在她惊愕地瑟瑟发抖的唇畔上辗转碾压,疯狂地啃吻。

泠霜大骇,整个人拼命地挣扎,一只手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胡乱地挥舞,顺手一掴,正巧碰在床尾那盏通体鎏金的竹节高脚莲花镂千孔的熏炉上,淡淡的烟气一缕缕正袅袅升腾,猛地被她手劲一带,整个直直倒了下去,‘哐当’地重重一击,竟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印子来,凹下的一小团,四周围瞬间布满裂痕,向各方延展,直绵延到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金属钝器击在地上,那尖锐刺耳的撞击声如千根细针,刺破这沉沉暗夜,镌刻进人耳里。

那盏熏炉的盖子远远地甩在地上,炉内还有少许未燃尽的香料,卧在紫灰色的香屑堆里,幽幽袅袅,借着炉膛内的余温,还兀自在焚着,那香气一阵一阵,愈发浓烈,竟熏得有些许呛人。

袁泠傲整个人朝泠霜覆了上去,泠霜支撑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两个人齐齐倒向了床榻。

他带着惩罚和报复的心态,以一个□□者的角色,狠狠地吻着她。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分两边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耳边轻微的簌簌声,他将她的两手深深地压向枕里,十字绢绣连烟锦的枕套下,上等的茶叶沫子,被挤压地碎裂。金丝银线的累丝压边的大幅广袖里,那一阵一阵的菖蒲的清苦,掺在这股股馥郁芳冽的浓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似乎难以言喻的相得益彰。

一阵清苦,一阵甘冽,仿佛那清苦即将被甘冽压下,又瞬间发散出来,复又将那甘冽盖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此消彼长,远远地,似乎还有茉莉的宜人清香,这满室的香苦,交错纠缠在一起,一阵一阵,一股一股,一缕一缕,密不可分,直往人的鼻子里蹿,叫人一时辨不出个味儿来。

泠霜被压得透不过起来,下意识地松开齿关想要借嘴巴呼吸。

当此际,袁泠傲忽然停了。没有继续疯狂地掠夺,没有进一步地逼迫她,在她不自觉松开齿关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停止了一切疯狂的掠夺,因为,他感觉到酒后热辣辣的脸上,忽然多了什么温凉的东西。

他放开了她,看到咫尺之余,她的脸上两道泪痕,在烛光下一照,晶莹璀璨,仿佛是两道镶在她脸上的痕,宛然天成的痕。

他伸手一抚自己脸上,亦是湿漉漉的两道痕,原来方才满嘴的苦涩,是这四道痕交织交融到了一处。

“我爱你……”是什么,让我们一起流下了眼泪?

“我是你妹妹……”近乎于绝望的悲鸣,她的声音一颤一颤,仿若这风中的灯烛,却不是因为悲伤,更不是因为寒冷。

“你不是!”濒临崩溃,他继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从来都不是……”

“我是……”泠霜垂下目去,轻叹一般。

“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我妹妹看过!从来没有!!!”袁泠傲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口中挥发的浓烈酒味,兜头喷在泠霜脸上。

这一夜的栖秀宫,那股夹杂了太多的奇怪的味道,永久地定格在了泠霜的记忆里。

她记得那简短的谈话之后,他的脸越来越大,最终,那两片唇瓣,温柔地贴在她唇上。她的眼泪一股一股,像初开凿的河流与沟渠,源源不断的眼泪,融进了鬓发里去。

他冰冷的手捧着她的脸,他只是这样,这样静静地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上面。原本松开的宽大襟口,在这番挣扎里,褪下了大半,露出肩背来。

他的手依旧握在她的手腕上,可是没有再用力,只是这么轻轻地握着。

他的心,隔着两层衣物皮肉,贴在她的心上。那一声一声有节律的跳动,似是一种诉说,说着他隐忍这么多年,深深埋在心底的这份感情。

他握在她腕上的手,冰凉透骨,一点一点松了开来,却不移开,反而展开手掌,将她的手也缓缓摊开来,十指像冰凉的航道,笔直地划过她温热的掌心,寻到正确的位置,徐徐扣下去,直到最后紧紧扣住。

他的唇从她唇上移开,在她脸上一点一点浅啄轻吻,吻过脸颊,吻过鼻尖,吻过眉心,吻过额头,婆娑逡巡,直到颈侧。如墨的长发闲散地覆盖在她□□的肩背上,仿佛隔了一道似有若无的帘幔,他耐心地轻吻,隔着发丝的间隙,吻肩头。

泠霜完全不敢睁开眼睛,她紧紧地闭着眼帘,觉得自己似身在火海,熊熊烈焰绵延千里,炙烤在她身上,让她几乎承受不起来。

忽然,袁泠傲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猛然一紧,泠霜只觉得指骨一阵疼痛中,肩上更是一阵剧痛。

他缓缓地撑起身来,唇角犹挂着血痕,看着她瘦削见骨的肩上,那赫然醒目的一个血印子,这一口,叫她永远记住他,叫段潇鸣永远记住他!

“疼吗?”看着那两排清晰的牙印,他轻轻问道。

“不疼……”泠霜睁开眼来直直地看着他,那眼底的温柔,仿如昨夕。

后来,他说了好些话,说的大都是她小的时候,有些连她都记不得了,他却能清楚地将当时的情景描述出来,包括她的衣裙,神态,发饰,举止,包括那日的天气。

她静静地躺在他身侧,那熏炉里的香尽了,味道渐渐退去,只剩下茉莉香远和菖蒲的清苦。她情不自禁地抬手,去触他的面颊。一如记忆中那般俊彦,只是,带了过年积劳的沧桑,明显增添了皱痕。

她的二哥,袁家最优秀的儿子,她最骄傲的兄长,她对他,只能有兄长的敬爱,再不能多出旁的情愫来,这是她在懵懂不知人世,情窦初开的那些年,时时刻刻在心底告诫自己的。

他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透着她,在看当年的那个袁泠霜。

他忽然覆上她婆娑在他脸上的手,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有一刻,是没有他的?不要多,只要这一刻,没有段潇鸣,没有旁的人,只有你、我?可不可以?”

泠霜看着他,剑眉朗目,手舞银蛇剑,口出千古章,所有的她的最初的爱情和理想,都是悄悄拿了他做模型的。她所有恐惧的童年,没有父母的怙恃,几乎是他撑起了她,只有他,只是他,童年所有的美好,除了叔父,都是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早在那年,那个百花渐次开的仲春,叔父走了,她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地躲在房里哭,以为全世界都将她抛弃了,却听得门上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他吃力地抱着一匹竹制的马儿,也不敢笑,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如今就给你了……”

她破涕为笑,拿袖子极不雅观地抹了抹鼻涕眼泪,看着满头大汗的少年,向他张开双臂,甜甜地笑起来,露出两个空洞洞的门牙缺口,道:“二哥哥抱抱……”

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三岁吧,他也只有十一二岁。只记得暖融融的阳光里,后花园里的秋千架上,她朗朗的笑声,叫着:“二哥哥,再高些,再高些!”

犹记地青梅杏小,她脚上玲珑小绣鞋上缀饰的金铃,在风里,奏出一片和悦的声响,融成那段记忆里最美最快乐的瞬间。

青梅竹马,曾经,她一直以为,那是形容他们俩的词汇。

她的印象中,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望过她,或者任何人。

这绝望中带着希冀,恳切里渗着哀求,他骄傲如斯的一个人,此刻所求,竟只是一刻,只要一刻,这一刻,只有他和她,再没旁的,仅此而已。

他脸上岁月刻下的辙痕明晰地在她掌心,她轻轻抿起嘴角,眼中泪光晶莹,折射出一点灿然,对他嫣然一笑,只轻道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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