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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旧梦若成谶

康熙三十六年二月之初,胤g所见到的胤t,笑得从容,却越发清瘦起来。

仲春里的庭院,被抹上了一层轻淡的绿色,东风轻抚,一二娇俏。

胤k皱着眉头,两手环胸,煞有介事地端详着胤t,摇着脑袋绕着胤t行走,待走到其身后,蓦地倾身,双臂圈住胤t,缓缓收紧。

“八哥,现在的腰身是这么多,弟弟可记住了,下次回来,莫要再瘦了。”

胤t一愣,哑然失笑:“九弟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怎么好比……”背上兀地重了,胤t又是一愣。

“弟弟也记住了,牢牢地。”胤m将脑袋埋在胤t背上,闷声说道。

轻咳一声,胤g才缓缓踏入院内。

胤t稍显尴尬,伸手轻轻推开胤k,不想,却被胤k抱得更紧了。

一双不大的手紧紧合着,勒得胤t生疼。

胤g默然,对于胤t,就连这几个小的也感到不安了吗?

随驾亲征归来之后,胤t开始忙于政务,席不瑕暖。细算下来,整个康熙三十五年,两人闲聚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

这样的胤t,在胤g眼里,未免太过拼命,甚至是……得不偿失。

康熙对诸子相争的局面多少有些放纵,胤g知道,但这不能成为胤t锋芒毕露的理由。

深受圣宠,授命众多,就像是出了头的椽子。

哪怕胤t所为,不偏不倚,暗自调和各方势力……胤g看得见,却不代表他人也能看见。

胤g曾对胤t提过数次,却总能被那人装傻充愣扯开话题。

纵使有时逼得紧了,那人也只是抿唇而笑轻轻摇头,使得胤g只能将一腔的劝告吞回肚子里。

就仿佛现在,胤t眉眼微扬看向胤g,澄透的眸子,月牙似的唇角,仿佛能驱散一切的阴霾。胤t笑着,嗓音清澈而稍带濡软:“四哥。”

胤g一声长叹,顿时没了脾气,就此忽略了胤k胤m的无礼。

“八弟,”胤g思忖片刻,才道:“今日皇阿玛特意提到了安亲王府内的格格,似是有意指婚……想来这合适的,怕是只有八弟了。”

胤t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此事,再看胤k眼珠转了又转,胤m仍是懵懵懂懂。

蹙着眉头,胤g紧接着道:“那郭络罗氏身份倒是相配,但伊自幼丧父,被安亲王宠着长大,只怕多少有些骄纵任性。”

“无妨。”胤t顿住,蓦然而笑,仿佛觉得那两字说得太过顺口,继而道:“四哥,偶尔的豪爽泼辣,也是别具风情。”

“原来八哥喜欢泼辣的……”胤k低下头,兀自咕哝起来。

胤m睁大眸子,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八哥对九哥好……”

“找打!”胤k倏地跳起,与胤m一起,又是一场你追我赶。

胤t笑着摇头。

这两个弟弟本就不擅官场,再加上母族高贵,家族殷实……

只要远离那皇权争夺,就这么逍遥一世,做个闲散王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哥,”胤t径自拉着胤g进了内院,莞尔道:“指不定这次从山西回来,弟弟就要请四哥喝喜酒了,得先请四哥指教一二才行。”

胤g被胤t弄得哭笑不得,末了,也只能嗔笑一句:“油嘴滑舌。”

山西之行,胤t走得急。

当胤g计划着兄弟几个在胤祚十七岁生辰相聚的时候,这皇城之中,已遍寻不到胤t的踪影。

山西巡抚温保自奏其居官甚善万民颂美欲为树碑由今观之,胤t受任前往监察。

但胤g知道,既然皇阿玛独派胤t前去,此事必不是那么简单。

酉初之际,胤g放下了手中文书。

几年下来,胤g竟渐渐恢复了儿时酉时午歇的习惯,哪怕职务繁多焦头烂额,只要休息那么片刻,总能感到莫名的心安……即使那时……

胤g稍稍舒展眉头,不再细想,托颚浅眠。

再睁开眼时,已是那历经两世的铁血帝王。

不过片刻,胤t之内侍高三变奉命求见,呈上一只木盒。盒内各放胤t随身之物的部分。

这是自康熙三十五年以来,胤t养成的习惯。

雍正打开木盒,盒内仅有一颗佛珠,两截玉石,数块衣料,三五琐物。

拿过深红色的佛珠,再轻触那半截和田黄玉,雍正放下木盒,长吁一声,才缓缓道:“八弟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从佛理了?”

“回四爷的话,那是良妃娘娘向惠妃娘娘求来的辟邪木佛珠,能辟邪化吉,故而嘱咐爷随身带着。”高三变一板一眼道。

“下去吧。”

雍正将木盒交给苏培盛处理,随即屏退众人。

辟邪木?

雍正抚上自己腕上的佛珠,冷笑。

深红色纹理,手感脱滑,质地又如此坚硬,哪里是什么辟邪木,分明是降龙木!

降龙木、六道子。

六道轮回六字箴言,六道白线六把智慧剑。

于常人无异,于重生者却是天下至毒。

就像是自己手腕上的六道子佛珠,前世今生起起伏伏,扰乱了两辈子两颗心。

雍正拧着眉头,舒展不过片刻,又蹙了起来。

若这六道子是惠妃所为,大可大大方方地赠与六道子佛珠,何苦改名易物?

若这六道子不是惠妃所为……

“我在一日,必然确保你无后顾之忧,不受那相克之物的威胁。”

“当日如此,现下亦然。”

……

雍正闭上双眸,缓缓摩挲腕上的六道子,一面平滑,一面纹理,以及,那被体温染上的暖热,细细密密。

走入内室,对着镜子,雍正慢慢整理发辫。

镜中之人眉眼冷厉,唇角凉薄,面无表情。雍正咧开嘴,似在回忆儿时的笑容,牵动唇边,却……蓦地僵硬。

雍正摇头,兀自嘲笑自己的妄念与不自量力。

蓦地转身,雍正褪下佛珠,砸在桌上,响得清脆。

“苏培盛,速去准备,爷明日进宫。”

山西巡抚温保、布政使甘度,雍正记得。

自称居官甚善万民颂美,实则苛虐百姓至于已极,终至……蒲州民变。

数十年前的事,康熙或许已记不清晰,直至温保自奏树碑,才想起,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但雍正记得清晰,前世这案子本由雍正处理。忙碌了整整一月,甚至错过了弘s的洗三之礼,雍正对那温保的两面嘴脸记之尤深。

胤t此去,只怕是有陷阱在前,若是蒲州民变提前,更是……

第四者,一直是两人心中的刺,如颈上利刃,不除不快。

那人甚为内敛,数年下来,竟是少有作为,更是探查不到。

随身之物在走后才送与自己,用以检查相克之物,胤t怕是早有准备,哪怕明知是陷阱,也会坦然地跳进去,只为……引蛇出洞。

与议政大臣商议密奏弹劾温保横征科派,再请奏前去山西查实此案,为使康熙无所怀疑,雍正颇费了一番功夫,待到出发,已然晚了胤t七日之久。

二月,京城的杏花已是含苞待放,而山西却仍是寒凉,有如严冬。

终至山西太原府,雍正却被告知,胤t至今未至。

布政使甘度随即禀报:“山西巡抚温保特地前往忻州迎接皇八子。”

雍正心下冷笑,这人奉承拍马的功夫做的倒是不错:“如此,为何现下还未到这太原?”

“这……”甘度小心忖度着雍正的态度,见雍正神色厉然,不由心中一惊:“忻州五台山实乃灵山,既是路过……”

雍正不动声色,双拳却已逐渐紧握。

五台山盛产六道子众所周知,更有密宗加持,其持久力、密度,远非其他可比……

迅速转身,雍正甚至忽略了甘度,大步离开。

忻州之于太原两百余公里,如此一来又要浪费数日之久。

雍正与侍卫日夜兼程,纵使着急,到达五台山也已是六日之后。

五台山在前,满目黄土,地旱树稀,台顶雄旷,层峦叠嶂,无愧毓秀灵山之美称。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这一刻悄然消逝,雍正长吁一声,眸子立时锐利起来。

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温保,纵然上辈子侥幸留得一命,这辈子……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五台山寺院众多,雍正料温保为人好奢,行事兴师动众,故而首先前往五台山最大的寺庙——显通寺,果不其然,刚到台怀镇北,便已见到温保手下抚标。

雍正揉着眉角,赶路数日心急如焚,临到五台,知道胤t就在那观音殿里,却变得忐忑不安,行路越发缓慢……若是……

暗自讥诮。

活了数十年,盼了数十年,熬了数十年,想得越多,念得越多,竟是越发优柔寡断起来。

随黄衣僧进寺,至南殿厢房之前。

手伸于半空,兀的顿住,雍正长吁一声,狠狠甩开门扉。

茶香四溢,层层叠叠。

只见温保之前的那人坐于木椅之上,双手捧茶,扬眉瞬目之间,茶禅一味,如石蕴玉,如水含珠。放下茶具,那人回首,莞尔:“四哥。”

一方闲然自得,一方风尘仆仆。

见他腕上并无佛珠,雍正心底那挠心般的燥热瞬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莫名的怒气。

再不理之,雍正猛地转身,甩袖而出。

随僧众入其厢房,雍正喝退温保派来属下,独自一人坐于软榻之上。甫一闭眼,疲困就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雍正命人奉上浓茶,一口而尽,思忖片刻,才沉声道:“把那高明给爷带过来。”

高明很快便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雍正不言不语,旁观高明冷汗涔涔,继而缓缓开口:“此次山西之行,多罗贝勒是否遇有风波?”

“八爷……不曾……”

雍正见高明支吾,也不呵斥,仅仅径自把玩起桌上禅卷,待到高明说完,才冷声道:“高明,你可想仔细了。”

高明一惊,沉默须臾,突然伏地叩首,嗓音沙哑:“来山西途中,八爷不知为何频感不适,刚入山西忻州境内,竟遇暴民扰事,奴才等与八爷走散,只能求助于忻州府……”

雍正面无表情,看不见丝毫情绪,指尖轻点桌面,雍正再道:“继续。”

“有知府大人派人搜寻,终于在两日后找到八爷,所幸八爷并未受伤,只是甚感疲恹,便打算在五台山住上几日。后来山西巡抚大人也到了五台山……”高明一咬牙,终是继续:“巡抚大人与八爷密谈良久,随后,八爷便下令奴才们不得提起遇劫之事,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违者决不饶恕!”

长吁一声,雍正屏退众人,径自卧铺。

不过数十日,祸事竟是接踵而至,纷纷扰扰,如一团乱麻。

雍正直觉,这其中,必是隐藏了说不得道不清的秘密……是吉是凶,还未可知。

次日清晨,雍正早早去寻胤t,却发现那山西巡抚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被缠住数日的那人也仅仅是苦笑,继而轻轻摇头示意。

雍正了然,官场客套之后,便领随从下了五台山。

山西众庶之遭遇,蒲州百姓之民意,保举官员之贿赂,三者任其一,搜得证据便可定温保之罪!

一路赶程,快马加驰,北风打在脸上,如针刺,如刀割。

临到忻州知府处,人马已疲,雍正令全员停下,入茶楼歇息。

残云渐暗,乌云疾飞,雷声滚滚煞是震耳,不消片刻,竟是下起了暴雨。

雨来得突然,茶楼原本狭小,顷刻之间已被躲雨人挤满。

民庶喧嚣,楼外雷声水声此起彼伏,雍正虽严于礼教,却不想在外有所讲究。

哪怕现在,有无知小民,堪堪坐于雍正之前,雍正也不过微皱眉头,不做表示。

蓦地,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未干的雨水随指缝滑入,染湿了两只交叠的手。

眼前之人身形瘦削,未摘下箬笠,不言亦不语。

雍正冷然,虽知道北方男风盛行,却不想此地的伶人竟如斯大胆。正要下令属下动手之际,那只手却倏地抓紧。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坚而有力。

抬头看去,箬笠隐藏之下,是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眸子。

那人亦是看向雍正,双唇一开一合,在嘈杂的茶楼里,仿若无声。

雍正却知道,那湮没在喧嚣中的真正意义,仅两字而已……。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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