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下来了，月亮在海面上艰难地探着头，很快又被阴云盖住。
今年海玫瑰没能开花，它们绿色的茎叶似乎在一夜之间被谁染成了焦黄的颜色，未开的花苞落在地上，有些已经开了小口，花瓣从里面露出一点点的淡红，像是被母亲丢弃在街边正哭泣的婴儿。
潮生门上一反常态地没有亮灯，八丈高的城墙在黑色的天幕下沉默，像是守护边陲的铁石巨人正在远远看着海面上的不知火。
“将军，门已经锁了，宵禁令今日刚发出去，从明日开始实行。”一个背着长弓的红衣士官单膝跪在海鸿面前，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孩子。
“辛苦了。”海鸿对少年略一点头，年轻人便起身从城头上一跃而下，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海鸿在城楼上扶刀伫立，一身黑甲显得他更添几分煞气，只有个白衣负剑的书生站在他身旁，黑发散在肩上，和他一比显得细弱不堪。
“将军竟然真的把河魁神兵派来了，是韩某多虑了。”白衣人声音朗朗。
“韩先生不会真的认为，我让河魁神兵出动只是为了防那些不知会不会来的异敌吧？”黑甲将军的眼睛藏在钢铁之间，看不清楚到底是不知火的反光还是他眼中的火，“我觉得韩先生神机妙算，不应如此头脑简单。”
“霸王野心，哪个英雄好汉会没有？”韩凌似乎话里有话，“只是我没想到以忠心报国闻名的海鸿将军也有如此想法。”
海鸿沉重的面甲下传来一声冷笑：“若不是国主对我尚有所忌惮，我又何至于带着一身本事在这所谓的兵家重地一待就是十年？此次借异敌之祸，海某只想让这天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王，谁才是心胸狭隘的伪君子，又是谁才是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
说最后一句话时男人咬着牙齿，像是要把跳梁小丑那四字咬碎嚼烂。
韩凌叹了口气：“不知火变了。”
“是啊，变了。”海鸿看着很远的地方，那里海面像是煮沸般地翻腾，无数的船只正向着海岸线航行，如同在尸山上觅食的兀鹫。
河魁神兵在城墙下缓缓站起，带着金属摩擦的细碎声音，红衣如火的年轻人站在它头顶，远远瞭望海面上惨蓝的火，轻声唱起一首歌。
“皇天苍苍，厚土茫茫，无心无望，分野八荒。”
从黑色海面上隐约传来的声音和着他口中的歌，仿佛在天空中织成了网。
两个孩子在东城墙的阴影下悄悄地穿梭，软底的鞋子在石板路上发出轻柔的响声，听到的也只会想是谁家的猫儿在散步。
——宵禁管的是人，又不是畜生。
“海晓航，你要往哪去啊？子时都过了，猫咪也都走了，今天还刚发了宵禁令，”男孩压低了声音，“潮生门也没点火，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胆小鬼！”女孩也捏着嗓门，“不能上城墙我们就上山！去落雁崖上看不知火！”
“还是回去吧！咱们又不是没看过不知火……”男孩停下了脚步，“爹爹找不到咱们要着急的……而且，若是被爹爹发现咱们宵禁以后还出来，挨打的不是你，是我啊？”
“有什么……”
“我也觉得你们应该回去。”
女孩张嘴要说什么，却被一个男声横插进来打断了。
海晓风抬头看说话的人，白衣胜雪，背负长剑，不是韩凌是谁？
“韩先生！”他吓了一跳，海晓航也有些局促。
“你们两个商量怎么偷跑出来玩就算了，居然还坐在书房外面的横梁上商量这种事，如果不是海将军忧心国事没注意窗外，你们非被他抓下来狠揍一顿。”韩凌在两个孩子脑袋上各赏了一个爆栗，“还要去落雁崖，你们是嫌自己命太硬还是怎么？”
海晓风低着头不敢吭气，海晓航却捂着被弹的地方跟韩凌犟嘴：“落雁崖怎么了？不就是个悬崖？你们不敢上，凭什么不让我们上？”
“也就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敢上落雁崖，你随便在城里问一个四十岁往上的人，谁敢上我叫他爹。”韩凌捏了捏海晓航的鼻子，“当然，你爹除外，他大概是这城里唯一一个敢独自登上落雁崖的长者。”
“落雁崖到底为什么不能上？”海晓风忍不住问起来，他只道那悬崖太高太陡，连海雁都飞不上去，所以才叫落雁崖，现在听韩凌的说法似乎不止这些，落雁崖还有更多的故事。
“想听？”韩凌眼里带笑，在微微的天光下闪着泛蓝的光。
海晓风点点头，海晓航也点点头。
“明天来书房，上课，你们两个都是。”韩凌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拎起来往海虞府走，“今天先给我回家去睡觉，再跑出来够你们喝一壶的。”
三人身后，潮生门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了，魔神般的巨大黑影跪在门前面朝渊海，在不知火惨蓝的光里睁着血红的眼睛，黑甲的男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负剑的青年和他身边的两个孩子，眼里闪着明暗不定的光。
“父亲，我在这里。”红衣士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启动煞月，异敌随时会来。”海鸿将银白的钥匙扔到年轻人手中，低声对他嘱咐，“它们来的时候，带着弟妹还有韩先生离开望海府城，永远不要再回来——直到这天下改名换姓，你们还都活着；若是我死了，万不要忘了，这片海里撒着你们父亲的血。”
金属清冽又刺耳的鸣声响起，男人手中厚重的古剑出鞘，漆黑的剑尖指向遥远的敌舰。
“此番，随我诛尽宵小！”他高喊，城中有火光暴戾地燃烧起来，百姓们慌乱地向城外逃窜。
“杀！杀！杀！”黑甲的兵士们吼声震天，云层裂开，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
从四面八方来的光照亮他们的脸，海鸿笑容狰狞，仿佛恶鬼；海晓魄表情木然，无喜无悲。
海晓风从不知道那些年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那时候男孩还没有拿起武器，女孩还会在夜晚的小巷中呼喊着奔跑，军人们还曾剑指苍穹，老人们正在午后讲述着过去的故事。
等到很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再也看不到那片虞美人，也看不到在檐下向他招手大笑的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