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兵们感知到了面前的威胁，它们灰白无神的眼珠向神甲的位置转动，拿着长枪的开始催着身下只剩白骨的马向神甲冲锋，背着弓箭的则拉开了手中半朽的弓——那些东西被什么奇特的物质包裹了起来，朽烂了一半竟然还能使用，它们的箭裹着同样的东西，只是流淌着脓液，看起来分外的恶心。
人影倏地松手，他的手指上也裹着月白的铠甲。人影手中的箭消失了，而神甲手中火色长箭却化作一道火龙呼啸着冲过那些尸兵。它们被灼烧得嘶叫起来，在火焰中变成了一地灰白的骨灰。火龙冲出去百余步远便熄灭了，周围的墙壁地面完好无损，可所过之处已经没有了还能移动的尸兵。
“你们早该变成这样，”人影重新开弓，又一枚火色长箭生长出来，“三百年前，就应该这样。”
他点墨般漆黑的眼睛像是两面镜子，毫无感情地倒映着青灰色的尸兵和手中的箭，月白色的铠甲从他脚底一直包裹到两颊，露出的只有五官和额前的几缕黑发。
海鸿早就说过海晓魄长得与他母亲极像，而武学上的天赋却又像了海鸿，三五岁的时候便开始随他父亲习武练兵，十三岁便成了河魁营的一员小将。
那一年他的幼弟出生了，他们的母亲却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还离不开母亲的海晓风和母亲的贴身侍女，其他人都被海鸿骂出了母亲的房门。他连自己弟弟的面都没怎么见到，就和那时只有七岁的海晓霆被赶到了河魁营里，与那些普通兵士同吃同住，刚开始自然浑身不自在，可渐渐的他们也就都习惯了。他们在军营里长大成人，他是最好的河魁射手，海晓霆是最好的河魁剑客，他们跟着军队在千海原上奔走，杀了无数敌匪，击败无数敌将。
可是海鸿仍然不叫他们回去，仍然不让他们见自己的母亲。
五年以后，母亲走了。
没人看到她出走，也没人能证明她已经死去，她就那样忽然消失了，像是海面上的泡沫破裂，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剩。
念想也好，书信也罢，什么都不剩。
那一天十八岁的他刚刚打完千海原上剿匪的最后一仗，身上还穿着染血的战甲就从外城的军营奔回家中。海虞府上上下下都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讨论夫人失踪了的事情，他也顾不上海鸿是否允许他踏入母亲的房门，一头便冲进了那间窗户上雕着秋蕊蓝的小屋，只看见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坐在母亲的床上，正愣愣地看着他。
男孩的眼睛那么清亮地看着他，像极了母亲。
然后他向海晓魄伸出手去，叫了一声哥哥。
也是那一年，海鸿将煞月的钥匙给了海晓魄，说只有他才能驾驭这座神甲；那一年他的幼弟海晓风开始习枪，而海外传来了从静寂岩发出的海船倾覆的消息，海鸿的脾气开始变得更加古怪；那一年南边的徽国分裂成了两半，上徽是人类下徽是夜刃。
那年是历祁二百六十四年，海晓魄十八岁。
尸兵太多了，它们尖啸着向神甲冲来。海晓魄站在煞月头甲的正中，背后背着二十柄不同的武器，刀剑枪矛，斧钺锏戈，画戟棍棒，每种一双，全是与煞月相同的月白色。而他现在只用他自己那把银白的长弓，一支支火红的箭在他手中成形射出，每射出一支箭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箭每一支都消耗着他的体力与生命，如果不是那些与煞月一体的铠甲将他牢牢固定在那里，大概海晓魄早已站立不住了。
尸兵源源不绝，青年清扫开一片立刻就有新的尸兵填补上来。他们已经不是活人，没有思维，没有痛感，也就不怕死亡。他们只知道吞噬面前的一切，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他们的族类。
“这就是你们的怨气？”青年轻轻咳嗽，“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三百年前你们救了天下苍生，三百年后你们又要让天下苍生变成你们这样的活尸？”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青灰色的尸潮涌近，有些已经离煞月只有十步之遥，带着尸液的箭支射在月白色的巨神身上，留下一片片青黄的水痕，却完全无法破坏煞月的任何一个地方。
海晓魄伸出手去，缓缓吟诵起咒语般的诗句：“月有煞日，天下无光。”
有蛛丝般的细线从他身上蔓延出去，两颊、脖颈、肩臂、身躯，血红的蛛丝渐渐包裹了青年七尺高的整个身躯。然后它们向下生长，爬满了月白色的煞月神甲，像是细细的藤蔓。
“潜底之龙，当知四荒。”
红色的藤蔓一直将末端延伸到煞月背后的一双巨翅之上，那双月白色的翅膀变成了令人心惊的暗红。
“月华苍苍，如雪如霜。”
青年的脸变得毫无血色，皮肤像是最薄的丝纱那样透明。他收回银弓，从背后抽出一柄爬满了红色的长剑，煞月手中也多了同样的一柄红色长剑。
“血祭先魂，涤荡八方。”
煞月与青年一起伏下身子，跃出的动作如同矫健的豹，红色的剑向回略略一收，随即向着前方扫去。
城下的局势明朗了起来，烈岚营带着祁军撕破异敌防线之后便势如破竹，一路杀到那些奇异的纹路之旁。那些术士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之辈，就算烈岚火枪的药捻已经被雨水打湿，他们在这些精锐将士的面前也走不过一个回合就被斩于马下。
“将军，胜局已定，接下来还要再僵持下去么？”
“不，我们要一战定胜负。”
这一天开战以来韩凌就没有关心过城下之事，只是在城楼上摆开一张三尺的宣纸开始挥毫泼墨。海鸿将他的战术全盘推翻，他在这里已经是个无用的人，倒不是说海鸿有意要韩凌难堪，这个人只是想做自己所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如果是他得了天下，或许会是个比和昶更加糟糕的暴君。毕竟和昶只是戒心重了些，对于一个君王而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然是谁都懂的事情，可想要真正做到还是有难度的。
如今城下已经喊杀了个把时辰，他的画也几近完成，是时候问问战局如何了。
“如何一战定之？”韩凌不解。
“凿其船只，杀其桨夫，擒其匪首。”海鸿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