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宫回来时，徐若雪正带着徐若霖在厅前与家里的侍女小厮打沙包玩。
她已经十五了，按理说现在该是她谈婚论嫁找亲家的时候，也并不是没人来跟他们家里攀过亲说过媒，可她就是不想嫁。
徐若雪知道若是自己定了亲，就得蹲在屋里从头学女红或者些什么她搞不懂的东西，然后就是什么连和尚都能烦死的礼仪道德。她从小就不喜欢那些所谓贵小姐应做的东西，要她拿起一根针比让猴子写字都困难。平日里母亲惯着她，父亲也不怎么管她，哥哥在宫里做禁军参将，一年在家的时候有数，家里只剩她和弟弟的时候整个国师府都是他们的游乐苑。
所以她根本不想嫁人，她只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家里做个受宠的女儿。
“小姐接住啦！”徐若雪对面是个淡棕头发的侍女，小脸蛋上红扑扑的，举高了那个绣着雪花的蓝色沙包，“别像小少爷那样被砸到喽！”
“别得意，看我下一轮就把你打下去！”徐若雪摩拳擦掌，瞥了一眼蹲在旁边鼓腮帮的弟弟，笑得连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
小侍女胳膊抡了两个圈，沙包从她手里划了条弧线飞出来，直照着徐若雪面门而去。
“好臂力！”她喝了一声，不像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倒像是个学武出来的小子。
那沙包打得偏右，女孩往左边一躲，沙包挟着风声擦着她肩膀飞了过去。接着她折过腰去伸手一捞，沙包稳稳落回掌心。
“姐姐接得漂亮！”才刚过九岁生日的小男孩呱唧呱唧鼓起掌来。
徐若雪对着弟弟呲牙一笑，又转头看着小侍女：“接好了！”
侍女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错觉，小姐似乎没有拿着沙包，而是拉起了一张长弓，有蓝色的箭从她指间生长出来，仿佛飞来的那个瞬间就要追魂夺命。
方才她扔出沙包的速度是很快，可也那不过是一枚沙包而已。从徐若雪手中飞出的沙包却快得仿佛箭矢，小侍女一眨眼的功夫便被那东西打中了前额，哎哟一声坐了个屁股墩。沙包从她头上弹了一下又飞出去一丈多远，被一只大手接住了。
“爹？”徐若雪还保持着扔沙包的姿势，张着嘴愣在那——她爹的脸黑得发青，表情简直像是要杀人。
“一个一个，都荒唐如此！”徐政狠狠将沙包掷回女儿脚边，怒气冲天地走过前厅，看起来是上后面书斋去了。
徐若雪看着自己老爹的背影愣了半晌，压低了声音跟侍女嘟囔：“涟儿，我爹是不是吃错药了？”
李硕白被他哥按在那张小桌前面坐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现在蔫得像条离了水的鱼，耷头耷脑地拖着长音跟着年轻的行脚商念书。
桂三娘在一旁给那壶岚山绿续上了水，悄悄瞄了眼年轻人。他正垂着头教李硕白认字，初夏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映得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纤毫毕现。
三娘心里又没来由地动了一下，忙收起水壶上一边去了。其实这茶就是那五十钱一壶的好茶，只是乡间粗人大多不识货，白水和酽茶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茶水多了些味道而已。于是那一个两个铜钱卖的大碗茶便全是碎茶叶渣泡出的水，五个钱一壶的茶便是茶树上已经老了的树叶，十个钱往上的茶便没有多少人喝了，桂三娘也乐得清静，每日早起打来水便煮上满满一大锅的茶叶渣和树叶子，给那些过路的农人解个渴也足够。
唯有这行脚商不一样，他来了便要点那有名的“岚山绿”，把桂三娘吓得差点抄家伙赶他出去。别人不知，三娘可清楚得很，这岚山绿正是她桂氏本家的名茶，她再不济也是桂氏偏支上的姑娘，岚山绿的树苗茶铺后面便种着几棵。春日里她也就炒上些留着自己喝，大半都成了陈茶，被她冬天过完的时候埋在了树根底下做养料，如今忽然跳出个要喝岚山绿的男人，可不是把她给吓了一跳。
“晚生听得桂大姐此处有那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岚山绿，特来寻一寻，看这传言是否属实。”
在桂三娘转身拿耙子之前，年轻人向她作了个揖，嘴里还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堆话，在粗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快十五年的三娘心一下子就软了。
桂三娘十六岁奉父母之命出嫁，十七岁便死了丈夫，不知是那男人不行，还是三娘的肚子不争气，这两人也没能给他们家留下个一男半女。那时候三娘还算是个少女，能做些活计，便被留在那家里照顾弟弟和公婆平日的起居生活，说是儿媳，与个长工也没什么区别。许是老天爷看她过得苦，没过两年她那公婆便在上婆子娘家的路上遭了盗匪之灾，桂三娘赶去的时候只看见两具冰冷的尸体。如此之后，这一家就只剩下两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三娘也不喜欢孩子，再者她觉得与其再在这个她并无感情的地方浪费生命还不如自己出去寻条生路，她听人讲故事说过，当年的沧岚王手下有一员女将，人称罗刹姬，一双雌雄剑使得出神入化，曾经单枪匹马挡了舒城五千精兵，桂三娘再想起那时候的心情，觉得自己又可以出去闯荡一番了。于是她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夫家的亲戚照管，自己收拾了带去的嫁妆，揣着几颗茶树籽便来了沧岚。
桂三娘就这么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她给那小哥端出茶水来的时候心里还打鼓，这人莫不是来偷岚山绿的茶苗的，可她再看见那年轻人的眼睛时只觉得脸上烧红，就像十五年前她还年轻，看到这茶铺当时的老板那样。
年轻人抿了一口茶水便笑了：“是正宗的岚山绿。”
后来他每日便都来喝茶。开始只他一人喝茶，后来他身后便跟了个脏兮兮的臭小子，头一次来还去掀桂三娘的裙子，被三娘举着笤帚撵着打，打得他一直跑到城门口。
那小子便是李硕白，行脚商说他太可怜，便让他来跟自己一路，至少还有口饭吃，用不着为了个偷来的包子跟人打架打得满脸伤。李硕白虽然人贱手贪，但是有一点好就是嘴甜，天天看见行脚商就哥长哥短的叫，对着能做他娘的桂三娘也是一口一个三娘姐地叫得甜，桂三娘被叫得心花怒放，便也不再计较什么，任他给茶摊做个镇场子的家伙。
“我方才教你的，你可记住了？”年轻人敲了敲李硕白面前的桌子，“若是你背下来了，今天下午便放你假，让你去玩。”
李硕白一听这话便两眼发了光：“背下来了背下来了！”
“那好，给我背一遍。”年轻人端起茶碗，给自己添了一盅茶。
李硕白的脸轰一下红了。
“天……天子之言，言，言……言而有信，此谓，谓……谓帝王之信也。将军之言，言而无信，此谓……此谓兵不厌诈也……”
这小子背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背的却是桂三娘没听过的东西。她当年也算是门第里出身的女孩子，好歹曾学过认字算数这些东西。只是也不知是几十年过去孩子们学的经典不一样了，还是她忘了当年学的东西，李硕白嘴里念的文章在她听来简直狗屁不通。
“你停吧，不会就是不会，这样乱编有什么意思？”年轻人放下茶碗，眉宇间有深深的失望。
李硕白涨红着脸不说话，两只手撕着衣服下摆。
“再这么瞎编下去历代圣贤都要被你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了。”行脚商叹了口气，“也许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想着教你知书达理……”
他打量了打量已经不吱声的男孩子：“……也许让你去从军还更好。”
李硕白瞪大了眼，桂三娘也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