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九日烧
两人将他们母子放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然后张白生大致看了看那妇人的病情。他稍加思索，在脑海里找到了一个方子。这是之前他在五毒谷看到的，五毒谷郑独克那里有许多医术，张白生为了给他儿子治病，没少来读。
然而这方子需要的许多种药材这里没有，这一块的树林里能吃的东西都被人吃了，就连树皮都被扒下来许多，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草药。张白生晓得，城中药房空虚，而且带着这母子回城也很不现实。
他忽然想起来，需要的几种草药，东疆那里基本都有。反正他本来也是要去东疆的，想到这里，张白生拍了拍那个孩子，然后推到一边。
果然，孩子睁眼之后就突然暴起，在衣服里上下翻找自己的刀。张白生说道：“那刀让我丢了，上面有病人的血，会传染瘟疫。”孩子一阵惊愕，瞪着他哑然无语。
张白生又说道：“我去东疆采药来救令尊，你跟我去吗？”
孩子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你不信任我，而且不放心令尊？”他说。
孩子的表情一凝，然后轻轻点头。
“我的兄弟会照顾她，而你，则和我去东疆采药，我没去过东疆，而你是本地人，应该可以给我带路吧？”
孩子点头不语，然后又望向他母亲。
张白生说：“我的兄弟会照顾令尊，他会把她悄悄送到安全的地方，给她干净的食物和水；令尊若不得救，时日无多。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我之间是否可以成为朋友、坦诚相待了呢？”
孩子犹豫了一眼，一张嘴，欲言又止。
“你不会说话吗？”张白生问。
孩子摇头却又点头。
“我不勉强你，但我希望你能给我带路——你能做到吧？”
孩子重重点点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张白生让周胜虎去处理那孩子的母亲，而自己带着孩子上路。周胜虎问他：
“张爷，要带路的话，不是有更好的人选？为什么不带个大人呢？”
“东疆险恶，又是瘟疫发源地，大人不会愿意去。就是去了，也难免存私心，或许会坏我事情。而孩子一心为救母亲，绝不会骗人。”张白生说道，“小孩儿和狗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不会骗人。”
周胜虎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小的也不会骗您。”
张白生一愣，笑道：“那当然，你是我兄弟，和那些是两码事。”
那妇人的病情已经不轻，不能再拖延。张白生先将母子二人安置在郊外一间空茅屋，然后去城里抓了些药材熬了药汤，给母亲喝了。这药方不全，能解一时之急，但却不能治本。之后他把断水阁的令牌给了周胜虎，让他可以随时调动人员。
一切打点好之后，张白生带那孩子吃了一顿好的，四菜一汤，荤素具备，只不过这顿饭花了他平常十多倍的银子。
这小孩一直很警惕，半句话都没说过，但饭菜到嘴边，他也开始流哈喇子。他眼睛发直的看着香喷喷的菜肴，却不敢动筷子，旋即抬起头来凝望张白生，露出了“这是给我的？”这样的惊讶眼神。
“吃吧，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他开始狼吞虎咽。
张白生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盯着这个如护食小狗一样露出犬牙的孩子，说道：“吃太急会把你的肠胃吃坏，你若是病了，就没人给我办事了。”
他点头不语，然后开始细嚼慢咽。
“吃饭有吃饭的规矩，君子进食要细嚼慢咽，你以后跟着我，需要守许多规矩，也需要打破许多规矩。”张白生说道。
他沉浸在食物的带来的重生感中，似乎没听到张白生这话。张白生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不知趣的聒噪个不停，他一手撑着脑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
这个孩子长得真不错。他再一次有了这种想法，将来打扮打扮，给我当个书童什么的倒很体面。而且我张白生一身本领，却没个正经徒弟，这孩子看上去颇有慧根，倒是可以试试。
他回忆起这孩子杀人那一刀来，心想道：这小孩下手真狠啊，唉，也是被这世道逼的！他这般苦，倒是和我从前有几分相像——谪仙张白生，童年时候也只是个愤世嫉俗的小乞丐，靠偷鸡摸狗过日子。
吃完了饭，张白生本来还想让他好好洗个澡，但转念一想，太干净了容易引人注目，就这样好了。不过，他一直在瘟疫地区待着，身上肯定不干净，而且身上还有些伤口，有的地方已经发炎了，都需要清除。趁他“细嚼慢咽”的过程中，张白生去取了盐水回来，还有用火烧热的小刀，以及一些草药。
“我给你处理伤口，把衣服脱了。”
孩子听到这话，便放下了筷子，塞得满满的嘴也不嚼了，呆呆的望着张白生。
“怎么了？”张白生问道。
他摇了摇头，然后把食物一口咽了，打了个嗝。
“伤口在隐私处吗？”
他又一阵摇头。
“那不就完了？”张白生将小刀在火上烤着，“吃完了吧？来，我给你弄一下，不然你不等跟我办事就死透了——别怕疼。”
他咽了口唾沫，重重的点头，然后露出了胳膊上的伤口来。
“这样就对了。”张白生说着按住了他的胳膊，“放松，很快就结束。”说完之后，他们交流了一个眼神，然后张白生的刀子就划了下去。
他紧咬牙齿，一声没坑，但眼泪却积满眼眶。
“男儿流血不流泪。”张白生一边一刀刀的剔除烂疮，一边缓缓说道，“忍着。”
他点头不语，一脸毅然，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张白生叹道：“算了，你还不算男儿，只是个孩子。想哭就哭吧。”
他默然无语，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泪，却没继续哭。好倔的孩子，张白生心想道。
手臂的很快结束，张白生给他敷上了草药膏。张白生选的都是最好的药，那药膏敷上之后，冰凉清爽，立即止痛，小孩立刻闭上眼睛，露出了惬意的表情，而且微微的呻吟出声——明明刚才他都一声不吭的。
“上衣脱了，继续。”
听到这声音，他立刻从冰凉惬意的感觉中醒了过来，随即他用左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冲着张白生摇头。
“别怕疼，不割肉你就得死，如今天下大乱，若想保命，你应有壮士断腕之勇。”
他这一次却还是不停摇头，任张白生怎么说也不肯答应。
“你不想救你娘了？”他本不想动用这句话的。
孩子乖乖的脱了上衣。
这就对了。张白生将小刀再度烧热，开始给他剔除烂肉。他右腹部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得，有一块不小的伤口，弄起来很费功夫。张白生集中精力，尽快将事情办完，给他减轻些痛苦。待最后一块伤处理完，张白生才抬起头，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孩子的眼泪滴在桌子上，已经成了一个小水塘。张白生赶紧给他敷药。
“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孩子。”张白生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依旧一言不发的低着头，脸稍微有些红。
张白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依旧不说话。
莫非真是个哑巴么？张白生心想道，不过他好在不聋，那我教他识字好了。
“我教你写字，这样你就能跟我说话了。”张白生笑道，说罢，他拿来笔墨，然后在上面用正楷下自己的名字。
“张白生。”他说，“我的名字就这么写。日后我慢慢教你别的。”
孩子看着那三个字，口中似乎在默念着。
“你的名字……哦对了，你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就是有名字也没法告诉我。”张白生稍加思索，“我先叫你……叫你沐兰好了。这名字是能治你娘疾病一味药材，叫这个图个好彩头。”
他歪头看着张白生，嘴唇蠕动，似乎在默念那个名字。
“是不是嫌这名字太柔了？”张白生笑道，“但那药材却是阳性的，能驱邪气，你生的俊俏，却有一股子阳刚气，叫这个名字挺合适的。”
孩子想了想，然后露出了笑容。接着他用手指了指外面，示意张白生该上路了——救人如救火。
是啊，该上路了，张白生心想道。
他此行不光是为了救那位母亲，还是为了查清楚瘟疫的源头。他在医术上看过，说这种病叫九日烧，说是人连烧九日，然后必死。这种瘟疫大多靠老鼠传播，曾经在一百年前在北方肆虐过，但这病已经消失多年了，而且只有北方的某种黑皮田鼠才会传播，这是怎么传到东疆来的呢？而且这个发病的时候也太巧了，正是东疆反王要起兵西进的时候。看这个样子，这场瘟疫对东疆的反王打击应该极大，一般来说九日烧一年之内就会消失，因为那种老鼠活不过一年，而且染病之后的老鼠只会咬人，不会交配，这么说来，东疆反王们就要停歇一年……
张白生越想越觉得这里边有鬼，莫非这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