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迩察忽然抬起头来。
那张脸盘踞着诡异的花纹，双眼如同浸泡兽血的浊玉，目不转睛的瞪着芦苇后的秦远。
他有听声辩位的本事，能够察觉到秦远的存在并不值得惊讶。他的脖子和额头爆满青筋，想必此刻正经历如临地狱般的痛楚，连同那双眼也变得浑浊不堪。
乐声持续了半刻不到的时间，王大伯哀叹一声，垂下手臂。
“若你大哥没有早夭，现在陪着我安度晚年的人，就会是他。”
杂音一止，苏迩察便像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一般，开始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那些纹路诡异的花纹也随之淡去，如同淡入清水的墨汁：“……那个人不是我的大哥，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出生入死的大哥岂能混为一谈？！”
王大伯问：“在无法见光的黑暗世界打拼十三年，还会相信结拜兄弟的情谊吗？所谓道义上的结拜兄弟，出卖、背叛，你应该见过不少。”
“很多。”苏迩察试图从布满石子的河滩上站起来，但是失败了，只能颓废的躺在原地。
王大伯伸出手臂，要拉他起来：“所以只有血缘，才是唯一牢不可破的羁绊。”
“在老头你吹响那片破叶子的时候，血缘什么的都去见鬼吧……”苏迩察闭上眼睛，看也不看那只粗糙的大手。
王大伯语气悲切：“你太调皮了，从小不服管教，指路使大人深知这点，才会将催蛊的符咒赐予我。”
苏迩察仰天大笑。
“妓女生的孩子，怎么可以像普通人的孩子一样认真听话，那样太对不起老子的身世。您认为呢，爹。”
王大伯无奈道：“刚才在庭院里对王晓虎说的，都是谦虚的话，我与你娘虽然是露水姻缘，但是从没有瞧不起她。”
夜晚月光模糊的关系，秦远看不清对话双方的面部神情，也无法再向前进或是后退。
“我不想提当年的事情，”苏迩察道，“既然你想有个儿子在身边养老送终，作为当年施饭之恩的报答，我会尽到做儿子的本分，一直守着爹直到入土为安，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你能想开比什么都好，爹百年之后，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是你的，有了钱就不用去做那些苟且的营生，托人在附近做些小本生意，卖卖凉粉罢。”王大伯松了口气，语气轻松不少，“回家去，不要睡在外面，屋子里有空房间。”
“您先请，儿子还要再缓一炷香功夫。”怕王大伯迟疑，苏迩察又添一句，“儿子会亲眼看着爹，直到您老人家咽气那一刻，绝不会提前逃跑。”
“……”王大伯嘴里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太过含混，以至于夜风吹散后，谁也没有听明白那几句究竟是什么意思，从那咬牙愤恨的尾音听来，绝非夸赞苏迩察孝顺体贴。
王大伯走后，秦远从芦苇荡后站起来，打算抄近路在王大伯之前回屋躺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喂。”苏迩察在原地吹了声口哨，“看戏的知道给票钱，偷窥的知道么？”
秦远回头转身，单手拎着苏迩察的领口提他站稳。
“算你良心未泯。”苏迩察掸开衣物上的灰尘，有些细小的沙砾沾湿在身上难以拍除，他索性把外衣脱了担在肩膀，“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要收入场券么？”秦远袖手反问。
苏迩察冷哼一声：“多管闲事。”
秦远无力反驳，虽然他对周遭的人或事不感兴趣，但是依目前发生的种种而言，他的确是最爱管闲事的一位。
星辰黯淡的夜晚，注定漫长而耐人寻味。
……
……
龙城如月馆，亦称月中散人馆，此刻沐浴在月华的柔光下，宛如神话传说的东海龙宫。
前日被砸烂的大门已然换上新的，窗纸糊的是天机阁最新出品的月胧纱，此纱妙在朦胧、透气且薄如蝉翼，一捅就破。
沾了清水的纤纤手指在窗纱上轻轻一抹，芦苇杆制成的细长吹管轻轻松松戳了进去。
“这样真的没问题？”武天才舔了舔嘴唇，做贼心虚的问。
“我们也是为了给白姨减轻负担才这么做的嘛。”花子抚慰他，“这支迷香由我亲手调配而成，一小支就能迷倒一屋人，绝对没问题。”
“一人一个。”南宫怜把手帕扯成几缕布条，堵住鼻孔。
武天才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影吓得浑身一震，神情疑惑的看着她：“南宫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南宫怜掩着嘴小声道：“远哥哥不在，一个人好没意思。看你们大半夜偷偷摸摸溜出来，就跟着过来了。这是在做什么？入室盗窃，还是采花？”
“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在断案，是在行侠仗义！”武天才不耐烦的掴开南宫怜，让她哪边凉快哪边呆着。
南宫怜的自由哪里轮得到武天才来管：“断案有巡捕房，行侠仗义有侠客盟，要做危险的事情不能牵连花子，万一出了差错，远哥哥回来……”
“行了小姑奶奶，咱们一起成不成。”武天才和花子对视一眼，决定以妥协的态度堵住南宫怜那张滔滔不绝的嘴。
散人馆大堂里，几张桌椅板凳拼成一张大床，上面睡着散人馆的管事。武天才捅开窗纱把吹管对准床头，吸足空气鼓着腮帮用力一吹——
“这下就万无一失了。”花子取出怀中的大门备用钥匙，蹑手打开挂在屋外的门锁。
馆内弥漫着特制迷香的气息，角落处点着一排白色蜡烛方便夜间照明，武天才取下一支，烛油不小心滴在手掌心：“丝……”
花子递给他一只琉璃的瓶子，蜡烛黏在瓶底，制成灯笼。
“大半夜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南宫怜紧张的四处张望。
武天才举着灯笼钻进柜台后面，开始把存放在柜中的账簿一本一本往外运输，直到面前堆成一座小山：“散人馆最近几个月的雇佣记录……少废话了，过来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