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个梦境，就一直在案件被害人的撕扯下。
就如同言雨曾在连环杀手梦中所做的一样，徐开把案件的受害人从深渊中拽出，让她们在梦中出现，替自己宣泄愤怒。
但徐开制造的梦和言雨的有所不同，他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被梦境塑造出的东西有着真实受害者的面容。
人型不断追逐着梦主人。
言雨把目光移向别处。
他听见惨叫和哀求，鲜血喷出时有着滑稽的“噗”声，肉体落地时沉闷地敲响，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撕扯、粉碎、啃咬、吞噬。
整个房间都被染上鲜红，血的颜色即便他移开目光也能够看见。
只要在这个梦中，便无法不了解正在发生什么。
“你满足了吗？”徐开轻声问道。
他的声音淡薄，问题仿佛不痛不痒，梦骚动了一下，空气轻颤着，仿佛是有什么人作出了回应。
“是吗……”徐开叹息。
尽管他在叹息着，可他叹息的语调却异样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那么，就再来几次好了。”他说。
——几次会是多少次呢？
言雨想起自己第一次制造的梦。
刹那间眼前一切开始重制，梦主人再度坐在地上，茫然地望向四周。
而藤蔓开始充斥着整个梦境，将墙里的血肉一一拽出。
言雨厌恶地皱了皱眉。
……又来了，这种感觉。
如同鲜嫩可口的果实在自己面前被人摘取。
犹如它就在面前自己却无法拿取一般。
既说不清又道不明，只是令人无比厌恶的感觉……
言雨甩甩头，把这种情绪抛在脑后。
眼前的梦里再一次展开了杀戮的循环，血与血不断重复，杀与被杀不断延续。
最后，他们一直在这个梦里呆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向来习惯早起的言雨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
他漂浮在无梦的梦里，呆呆地注视着自己梦中的虚无。
因为反正都是一片黑暗，眼下的情况与真正的睡眠差不上多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沉睡”的言雨这样觉得。
利用这片黑暗，他可以有余力去思索许多事情……黑暗给了他空间，让他可以思索一切。
他的眼前似乎还有方才看到的梦境。
梦主人的精力最后一点点地被徐开塑造的那个恶梦消磨，梦中发生的事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言雨仍旧在意着徐开的做法。
因为徐开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并没有进一步阻拦，眼下的状况中他更在意的并非对错而是自己的立场。
他觉得心如乱麻。
太多想知道的事情和他面临的现实交叠在一起，就算他怎样拆解都找不到线头。
……但是徐开是他的朋友。
这个词又冒了出来，言雨闭上眼，用意识中的细线将自己拴住不让自己从梦中流走。
他想起自己也就是靠这样的方式遇到徐开的，其实相识只不过是短短时间，他却觉得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或许这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度日如年，他和徐开的相处相当愉快，尽管每一次，他都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他们间的分歧。
可人与人之间毕竟不会完全没有分歧，有再多不同也只是与人相处的常态而已。
“所以、果然……还是这样吗？”他对梦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就算弄不清楚的事再多也好，他也宁愿维持现在的生活。
言雨是一个喜欢“现在”的人，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在告诉他：这样就好，改变未必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开始设想，在明天晚上的见面时他该怎样面对徐开才会更加自然。
周日这一天发生的唯一大事就是十年前命案的凶手自首。
许多人都为他居然在这座城市和居然选择在这时自首而感到不可思议，而言雨看着画面里苍白消瘦的男子，感觉不到任何的快意。
这天晚上他们又在徐开的梦中相会，坐在草原上的徐开心情显然不像言雨那样阴霾。
“要喝茶吗？”他问言雨。
“好。”而言雨回答。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来到自己梦中的言雨带着小小的不自然——虽然这原本就是言雨的目标，不过真的达成了还是让他有着微妙的失落。
言雨坐在徐开对面的位置上，看着他以熟练的动作沏茶倒水。
“今晚还准备继续吗？”他问。
“嗯。”正在泡茶的人理所当然地回答，“看了今天的新闻吗？我现在可是干劲十足啊。”
“也对……”言雨含糊地回着。
他无法说出他并不觉得再继续下去有什么好这样的话。
徐开不会放弃，而他也不想就此转身离开，徐开是他的朋友。
是唯一能并肩行走在意识海上的同伴。
言雨不准备放弃。
所以这一天晚上，他们仍然前往了另外一个梦中。
——在那个梦中，光线一片惨绿。
梦境被深重的绿色笼罩，绿色的植物在梦中投下一片青色的光芒，交错的藤蔓树枝不知是哪个科属的植物，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梦境。
满是植物的风景让言雨忍不住想起了徐开的力量，他看了一眼徐开，后者的目光正投向树下的地面。
那里无数尸体如同这片茂密丛林的养料般向外铺开。
言雨下意识地闭上眼，意志碰触着梦境深处——
“这个、也是吗……”他忍不住喃喃。
紧接着他发觉倒在地面上的尸体虽然数量众多，但其实只有一张面容。
而梦主人正呆坐在那尸体之间，似乎正不知所措地想着什么。
“只是个碰巧没有报道的案件吧。”徐开说。
他接手了这个梦境，这举动让言雨不由得轻轻挑了挑眉。
但他没有说什么，尽管自己正在操作的梦就这样被人接手令人不快，但他准备让自己适应这种微妙的感觉。
毕竟他们今后大约还会继续做着同样的事，他不准备为此伤害两人间的友谊。
徐开巧妙地将自己的意志探进了梦境深处。
『意志化为藤蔓。』
由意志凝聚而成的藤蔓直接取代了四周的绿色，乍一看之下仿佛整座森林都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扰动。
梦主人茫然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焦虑，但藤蔓瞬间就抓住了他的手脚，地面上倒地的尸体也被那藤蔓缠绕——融合——
尸体站了起来。
它像被植物附着的傀儡般再度站起，四肢摇摇晃晃，在绿色的光影中摆动。
……说起来，言雨记得徐开很喜欢植物。
他很了解各式各样的植物，它们会如何生长会生长在什么地方，然而徐开却并不打算从事相关行业，甚至也没有想过就读于类似的专业。
那样的熟悉现在化成了梦中藤蔓，一丝一缕地捆住梦的主人。
“不……”
梦主人发出了嘶声呼喊。
他颤抖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痛苦的模样扭曲了四周的空气。
“我、并不是……故意……”没有人听见他的话语。
尸体只是带着扭曲的笑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抬手凑进梦主人的脖颈——
青色的光芒就在这瞬间一闪而过。
刹那间言雨紧崩了身体，脑海中巨大的声响呼啸而过。
……有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撇见了对此还一无所觉的徐开。
有什么……要来了……！
脑海中的声音犹如警报。
转瞬之间，言雨想起来了，他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徐开肆意改变那逃犯的梦时。
就是这声音告诉他不可以那样做，一旦那样做的话、一旦那样做的话……
就有什么东西会被引来。
青色的光芒从那被操纵的尸体上腾起，又飞快地消失在了它的深处。
等言雨发觉时那尸体的双眼已彻底染上了青光，身边的徐开似乎还没搞清状况，颤栗感从意识深处开始向外蜿蜒。
“担心！”言雨忍不住大喊出声。
『意志化为利刃。』
“镪——”
梦中响起了金属的碰撞声。
颤抖的涟漪沿相撞的地方向外扩散，意志的利刃与实在的金属共鸣相互交错。
第一次与人对刃的言雨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而与他同样退步的还有本当被操纵的身体。
他身上原本由徐开创造的藤蔓正在纷纷枯萎、死去。
徐开瞪大了双眼。
“控制被切——怎么可能！”
尸体发出一声嗤笑。
他手中与言雨相对的青色光芒逐渐泛开，一柄黑色的镰刀出现在他手中。
镰刃上，亦是青光熠熠。
而他的胸口也同样挂上了新的物件，那看起来似乎是某种民俗工艺——
但无论怎么看，就是不像是之前的那具尸体。
“你是谁？！”言雨率先发出质问，方才那瞬间的交错已让他额上满是冷汗，“或者……你是什么？！”
后面那句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诧，尽管交锋已经足以让他意识到这东西绝非他们的同类，可他并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问出口。
寒意和颤栗沿着脊椎蜿蜒而上，直刺脑髓深处。
有什么东西正在告诉他：
眼前这有着青色双眼的少年，与他之前曾见的一切事物都不同。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梦中——
言雨咬住牙，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不知从何处诞生的认知已经贯穿了他的思绪，他在畏惧。
他正在畏惧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人……
“呵……”而对方看着他们，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没想到真的能碰上啊？听说这个时代的已经很少见了啊——”
勾起的唇角犹如刀锋般尖锐。
“——‘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