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温莎最近一直在做梦。
梦真实而迷惑，满满都是回忆。
场景那是几年前，父亲的管家把温莎带去小厅。餐桌业已拆除，长凳也推至墙边，小厅里空荡荡的。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孩子，你迟到了。”然后一个身形妖娆，有着绿色皮肤的半兽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对细细的木剑。“从明天起你正午就必须到。”她使用的通用语，而且说话带着口音，像是自由贸易城邦的腔调，可能是库尔提拉斯，或是棘齿城。
“你是谁？”温莎问。
“我是你的舞蹈老师。”她丢给她一柄木剑。她伸手去接，却没有够着，它咔啦一声掉落在地。“从明天起我一丢你就要接住。现在捡起来。”
那不只是根棍子，而真的是一把木剑，有剑柄、护手，还有装饰剑柄的圆球。温莎拾起来，紧张兮兮地双手交握在前。这把剑比看起来要重，比一般的匕首重多了。
半兽人龇牙咧嘴道：“不对不对，孩子。这不是双手挥的巨剑。你只准用单手握。”
“太重了。”温莎说。
“这样才能锻炼你的手臂肌肉，还有整体的协调性。里面空心部分灌满了铅，就是这样。你要单手持剑。”
温莎把握剑的右手放下，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换用左手持剑。而她对此似乎相当满意。“左手最好。左右颠倒，你的敌人会很不习惯。但你的站姿错了，不要正对着我，身体侧一点，对，就是这样。你瘦得跟长矛一样，知道吗？这也挺好，因为目标缩小了。现在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握的。”她靠过来，盯着她的手，扳开手指，重新调整。“对，就是这样。别太用力，对，但要灵活，优雅。”
“剑掉了怎么办？”温莎问。
“剑必须和你的手合为一体。”半兽人告诉她，“你的手会掉吗？当然不会。迦罗娜在暴风城干了九年的首席剑士，她懂得这些东西。听她的话，小子。”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叫她“孩子”了。“我是女生。”温莎抗议。
“管你男的女的。”迦罗娜说，“你是一把剑，这样就够了。”她又龇牙咧嘴道，“好，就是这样，保持这个握姿。记住，你握的不是战斧，你握的是——”
“——杀人剑。”温莎凶狠地替她说完。
“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开始跳舞。记住，孩子，我们学的不是北方王国的钢铁之舞，骑士之舞，挥来砍去，不是的。这是杀手之舞，水之舞，行动敏捷，出其不意。人都是水做的，你知道吗？当你刺中人体，水流外泄，人就会死。”她向后退开一步，举起木剑。“现在你来打我试试。”
于是温莎尝试攻击她。她一共试了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每寸肌肉都酸痛不已，而迦罗娜只是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纠正个不停。
到了第二天，好戏才刚刚上演。
温莎从未感到如此的累。
然后又是一天。
又一天。
又一天。
温莎觉得自己似乎被锁在了梦境里。
不知自己过了多久。
……
“上。”迦罗娜叫喊着，朝她头部挥去。温莎举剑挡格，木剑相交，“咔”的一声。
“左。”她又叫，木剑随即呼啸而出。她的剑也急速迎去。又是“咔”的一声，她咬紧牙关。
“右。”她说，之后是“下”、“左”、“左”，越来越快，向前步步进逼。温莎则不断后退，挥开每一记攻势。
“开始冲锋了。”她警告。于是当她向前猛攻，她往旁边一闪，扫开她的剑，朝她肩膀砍去。她差一点就碰到她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禁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一撮淌着汗水的头发垂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用手背拨开。
“左。”迦罗娜叫道。“下。”她的剑快得看不清，咔咔声响彻小厅。“左，左，上，左，右，左，下，左！”
这一剑刺得很高，正中她的胸膛。她剧痛难忍，因为这次攻击方向全然不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哎哟！”她叫道。看来，等今晚在海上某个地方睡觉的时候，胸部大概已经淤青一片了。每次受伤都是一次教训，她告诉自己，而每次教训都让我们更强。
迦罗娜后退。“你已经死了。”
温莎扮起鬼脸。“你作弊啦。”她气冲冲地说，“你明明说左边结果却打右边。”
“就是这样，你从此就是个死女孩了。”
“可你‘骗人’啊！”
“我的嘴巴骗人，我的眼睛和手说的可是真话，只是你视而不见。”
“我哪里看不见。”温莎说，“我每秒钟都盯着你看！”
“死掉的小妹妹，‘观看’不代表‘洞察’。水舞者一定要能洞察。来，把剑放下，听课的时候到了。”
她跟着她走到墙边，她在板凳上坐下。“迦罗娜能当上首席剑士，你知道凭什么吗？”
“因为你是艾泽拉斯最厉害的剑客。”
“就是这样，但为什么是我？有很多人比我强壮，比我敏捷，比我年轻，为什么是迦罗娜最厉害？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睫毛，“诀窍在于洞察，洞察事物的真相。”
“听着。海风吹到何方，船就开往何地。她们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每次返航，船长都会为王的百兽园献上远方的动物。那是你从未见过的各式珍禽异兽，比如有条纹的马，全身长满斑点、脖子像高跷一样长的东西，还有浑身是毛、长得跟母牛一样大的鼠猪，会螫人的狮身蝎尾兽，把幼兽装在袋子里的老虎，还有走来走去、有镰刀般的爪子的恐怖蜥蜴。这些东西迦罗娜通通都见过。”
“我说的那天，半兽人被从牢笼里放出来，王便传我过去，只因按照暴风王国的传统必须立刻选择剑士的继承人。之前已有不少杀手去见过他，结果通通都被遣走，谁也说不出原因。我进去的时候，他安详地坐着，膝上躺了一只肥胖的黄猫，他告诉我，这是他手下某位船长从比日出之地更远的小岛上带回来给她的。‘你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动物吧？’他问我。”
“而我对他说：‘每晚我在暴风港口的小巷都见到几千只这种动物。’王听了抚掌大笑，当日就任命我为首席剑士。”
温莎露出一张苦脸。“我不懂。”
迦罗娜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那只是一只平凡无奇的猫。其他人以为会看到珍禽异兽，所以他们眼中就只看得到珍禽异兽。他们说这只猫很大，可那只猫并不特别大，只不过因为好吃懒做，王又常拿自己餐桌上的东西喂它，所以才稍微有些发福。他们又说它耳朵小巧玲珑，其实只是因为和其他猫打架时它耳朵被咬掉了一块。那明明就是只公猫，但海王开口说‘她’，他们也就信以为真。你听懂了吗？”
温莎仔细想想。“你洞察了事情的真相。”
“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就是睁大眼睛。心会说谎，头脑会愚弄我们，只有眼睛雪亮。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嘴巴尝，用你的鼻子闻，用你的皮肤去感觉，最后才用脑袋去想，这样才会洞察真相。”
“就是这样。”温莎嘻嘻笑道。
迦罗娜难得地露出微笑。“我在想，等我们抵达你家那个奥特兰克城，也差不多是该让你使用真正武器的时候了。”
“太棒了！”温莎迫不及待地说，“到时候我让艾利顿看——”
轰的一声，身后的小厅大木门被人撞开，温莎立刻旋身。
一名铁卫站在门拱下，身后跟了五个洛丹伦卫士。她全副武装，只把头盔的面罩打开。此人陪国王来奥特兰克作客时，温莎见过她，记得她那低垂的眼睛和铁锈色的小胡子，这必是提米。泰瑞纳斯爵士无疑。红披风的侍卫穿着皮革背心和锁甲衫，头戴钢盔。“温莎·匹瑞诺德。”骑士说，“孩子，跟我们走。”
温莎犹豫不决地撅起嘴，“你们找我做什么？”
“你父亲要见你。”
温莎向前走了一步，但迦罗娜握住她的手。“艾登大人为何不派他的手下，反而派洛丹伦的人来呢？我很好奇。”
“舞蹈老师，别不识好歹。”提米爵士说，“此事与你无关。”
“我父亲才不会派你们来呢。”温莎说着举起她的木剑。侍卫见了哈哈大笑。
“小妹妹乖，把棍子放下。”提米爵士告诉她，“我乃御林铁卫众弟兄的一员，是宣誓效命的骑士。”
“那又怎么样。”温莎说，“我不想去，我不想跟你走。”
提米爵士没了耐性。“抓住她。”他对手下说，然后放下面罩。
三个卫士向前走来，锁子甲随着跨出的每一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温莎突然害怕起来。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告诉自己，慢慢缓和狂乱的心跳。
迦罗娜走上前来，挡在中间，边拿木剑轻敲靴子。“到此为止。你们是人还是狗，居然有脸威胁小孩子？”
“滚开，半兽人。”一名红袍侍卫叫道。
迦罗娜的木棍咻的一声上蹿，敲了那人头盔一下。“我是迦罗娜，从现在开始，你跟我讲话要放尊重点。”
“浑球。”来人拔出长剑。木棍再度蹿动，快得刺眼。温莎只听咔啦一声，钢剑已掉在石地板上。“我的手。”那名守卫惨叫着握住断掉的手指。
“以一个舞蹈老师来说，你挺快。”提米爵士评价。
“以一个骑士而言，你太慢。”迦罗娜回敬。
“宰了这半兽人，把那小女孩抓来。”白甲骑士命令。
四个兰尼斯特士兵纷纷抽出佩剑，断指的那个啐了口唾沫，用左手拔出匕首。
迦罗娜咔咔咬紧牙齿，滑出水舞者的姿势，侧身迎敌。“小温莎。”她叫道，但她看都没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没将视线自卫兵身上移开。“今天的舞蹈课到此为止。你最好快走，跑步去找你父亲。”
温莎不想抛下她，但她教导她要听话。“疾如鹿。”她小声说。
“就是这样。”迦罗娜说。兰尼斯特士兵向她围去。
温莎缓缓后退，手里紧紧握着木剑。看着迦罗娜应战的架势，她才明白平日和她交手时，她不过随意玩玩罢了。红袍武士握着钢剑从三面向她进逼，他们的胸膛和手臂受锁甲保护，短裤缝了金属护褶，但脚上只有皮革绑腿，双手暴露在外。她们的头盔虽有护鼻，却没有面罩遮眼。
迦罗娜不等她们靠近，便闪身向左。温莎难以想象人的动作竟能那么快。她用木棍挡住一把剑，旋身躲过第二把。第二个人失去重心，踉跄着朝先前那人跌去。迦罗娜朝他后背补上一脚，两个红袍武士便摔成一团。第三个卫士跳过他们冲来，挥剑往水舞者头上砍。迦罗娜身子一低，向上疾刺。那名守卫惨叫倒地，本来是左眼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摔倒的人准备爬起。迦罗娜踢中一人的面门，扯下另一人的头盔。拿匕首的人朝她猛刺，迦罗娜用头盔接住攻势，然后用木棍敲碎了来人的膝盖。最后一个红袍武士喝骂一声，双手持剑，猛力挥砍着朝她冲锋。迦罗娜疾闪向右，于是那个没了头盔，正挣扎着站起的人遭了殃，那记屠夫般的猛斩正中他肩脖交接处。利剑砍碎锁甲、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厉声惨叫。杀她的人还来不及抽出剑，迦罗娜已刺中她的喉头。卫士发出窒息般的叫声，蹒跚后退，双手掐着脖子，脸如死灰。
等温莎走到通往厨房的后门时，五个人不是倒地丧命，就是奄奄一息。她听见提米爵士咒道：“一群废物。”然后拔出长剑。
迦罗娜恢复了战斗姿势，牙齿咯咯作响。“小温莎。”她头也不回地叫道，“快走。”
用你的眼睛看，她刚才教导过。于是她看了：骑士穿着全身重铠，头、脚、乃至喉咙与手臂都有钢甲保护，双眼隐藏在纯白高盔后，手拿狰狞的精钢长剑。反观迦罗娜，她只有皮革背心和手中的木剑。“迦罗娜，快跑！”她尖叫。
“首席剑士从不临阵脱逃。”她朗声道。提米爵士挥剑朝她砍来，迦罗娜优雅地闪开，手中木棍划出一阵白光芒朝骑士攻去。才一次心跳间，她接连击中骑士的太阳穴、手肘和喉咙，木头敲响了头盔、护手和颈甲的金属。温莎整个人愣在原地。提米爵士继续进逼，迦罗娜退后。她挡下一击攻势，躲开第二剑，又挥开第三击。
但第四剑将木棍拦腰砍断，木屑飞溅，铅制骨架断裂了。
温莎啜泣着迈开脚步，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