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认识他。”安东尼奥看起来很惊喜：“他可是我们波尔图的名人！”
高文略有些惊愕，请他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波尔图在十年前还被摩尔人统治着，直到一支基督骑士团的到来。狄奥跟随着他们，逐渐成为了指挥官之一。不久后，这支骑士团收复波尔图，与摩尔人隔河对峙。我向您保证，半个地中海都听说过他的名声。”
狄奥居然参与了西班牙的再征服运动*（1）？高文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已经迷茫如无意中捡到了一把金锄头的贫苦老农。
“我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呆满过三年。”他想起了狄奥说过的话。
“你们波尔图人对他好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喜欢他吗？”高文忍不住问。
“当然！”安东尼奥果断地回答，就好像高文在说什么怪话一样：“在波尔图中心广场旁边的小巷里，还有保留着一座他的雕像。”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也就一个巴掌那么大，真是袖珍。
“那为什么狄奥会离开波尔图？”高文继续追问，这其中也许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波尔图过于风平浪静，已经没有必要再为他支付高额价码了。”安东尼奥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在波尔图离职后，狄奥很快就被摩德纳公国雇佣了。我相信您也听说过，摩德纳和教皇国之间有一段时间关系恶化，但最终还是得到了解决，那是他一生的巅峰。”
“然后呢？又离开了摩德纳？”一生的巅峰这个词……真的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让人联想到山顶的形状，一个倒过来的“V”，经历了巅峰，就要开始下滑了。
“是的。”安东尼奥说：“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波尔图与摩德纳，不是任何一个国家或城邦，而是比萨。”
比萨商业共和国，如今的地中海霸主。
“在来到波尔图之前，狄奥曾经在比萨共和国担任低职，他们很满意狄奥的工作，但是并没有给他想要的职位。狄奥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向比萨抛出橄榄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当他功成名就之后终于如愿回归，可这次就职给他带来的打击很大。”
“为什么？”
“在他为比萨服务的两年半，比萨与热那亚僵持着，并没有取得好的进展。”安东尼奥耸耸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就在他离开比萨不到一年后，比萨既成功击败热那亚人，更是达成了与东罗马帝国的商业-军事同盟。”
现在，教宗同意了比萨制定的海洋法规，这个共和国就这样真正掌控了地中海霸权。
是什么让狄奥走上了就任军事统帅这条道路？是什么让她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她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比萨？在比萨的两年半，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她在波尔图和摩德纳先后经历了成功，但这成功在比萨却不可复制？
种种疑问困在高文心头，或许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也难怪狄奥会来到格拉摩根，经历了在比萨惨痛的挫败后，她在地中海恐怕得不到其他任何就职机会。在这场雇佣中，也并非是高文捡了便宜，天上没有掉馅饼这种好事。
就像是怀揣着先令，却莫名买到了英镑级的商品。只有打开包装的那一刻，才会发现它要么临期，要么破碎。
……
此时的狄奥当然不会知道，不远处的格拉摩根堡内，高文正在和一个西班牙人交流着自己的过去。
他一早登上了舰船视察，迎着清晨熹微的晨光，鬈发熠熠生辉，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暗红色细亚麻织金外搭，再加上鲜红的丝绸内衬，星辰与翼狮在衣褶间滚动，这象征着向上之力。
在得到塔尔博特港之后，高文也接管了港口的造船厂，原本造船厂以生产货船为主，但今年开始也在生产战船或者货战两用船。就在几天前，格拉摩根传统工匠与狄奥为代表的希腊派还在就是否扩大船只体积，甚至是建造多桅船只争吵不休。
不久前的那场袭击让高文意识到了海上防御的重要性，更何况苏格兰战事胶着，全不列颠都面临着维京人的威胁。于是高文采取了狄奥的部分建议，包括发展海上力量和为附近的商船提供有偿庇护，既能增多打击海盗的练习次数，也能回收成本，活跃格拉摩根的贸易，一举三得。
更何况，当格拉摩根的海军横行布里斯托尔海峡时，其他后来者难以撼动其在这片海域的霸主地位了。
但高文更在意的是将商船纳入保护的隐藏含义——这就代表着，不列颠将会诞生第一个以领主为核心的类行会组织。
众所周知，行会最开始形成的目的是集体自卫。在盗匪横行的欧洲大陆及海上，商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货物免受流民、强盗、甚至是领主的侵扰。他们自发形成集体，在商业发展中愈发组织化规模化，甚至形成了能控制市政的庞然大物。
而当商人们愿意接受格拉摩根红龙旗帜的庇护时，高文家族也会随之成为该“行会”的核心。
大方向由高文把控，而具体细节则是狄奥需要操心的，因此造船厂也直接向他负责。
在船只建造上，地中海与北欧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
比起地中海，北欧风高浪急，因此要求更好的耐波性，以维京人为代表的北欧人在造船时舍弃了撞角和甲板等一切可能使航速降低的配件，并配备有船尾舵，有助于船向风行驶。船头与船尾建设的“堡”在敌人登上船腰时能起到防卫作用。
相比北欧船板搭接的造船法，地中海使用的是平接法，相比北欧用于增强弹性与灵活性的绑扎方法，地中海造船会将船板用铁钉钉在肋骨上，缝隙中填充沥青等物。
狄奥领导的造船思路明显更偏向于地中海式，将船建造得更庞大，甚至发展出多桅和多甲板。希腊工匠将拜占庭的新式大三角帆带来了不列颠，能够使船在不关心风向的情况下按照预定航向行驶。当然他也同时要考虑北欧地理条件，传统的北欧船只并没有停止建造，只不过研发重心转向了结合两种体系的长处罢了。
“北欧和地中海真的很不一样……”他无意识地说，这话被站在他身侧的杰兰特听了个正着，连忙问狄奥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然是和造船有关的问题啦，狄奥在心中叹着气想，但这类抱怨他已经同杰兰特分享过两回了，狄奥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最看不起的那类人——唠唠叨叨，只会不断重复同一个观点。
他的思绪开始跑远，过了好半响才接上话：“比如说夏天，你们不列颠没有真正的夏天。”
“没有夏天？”这下杰兰特忍不住要反驳了：“您认为夏天有什么特征？”
“太阳和足够高的温度。”相比地中海，不列颠的气候更加变幻莫测。一年到头，太阳在空中苍白地悬挂着，投射下毫无温度的阳光，而下一刻，狂风骤雨可能就要来临。
“那我们不列颠肯定是有合格夏天的。”杰兰特表示：“您看我们夏天的温度明显比冬天高，至于太阳——到格拉摩根后您都晒黑了，这足以证明威尔士的阳光有多灿烂……”
“什么？”杰兰特没想到自己还没有论证完，话语就被狄奥打断了，后者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就像一只因被狠狠拽住尾巴而惊恐的猫：“我晒黑了？怎么可能？”狄奥难以置信地说。
如果杰兰特是个机灵鬼，他肯定会回答自己一时被阳光晃了眼，走神看错了。但他是个老实的小伙子，诚恳地指出狄奥的脸颊和后颈存在轻微的色差，这肯定是日晒留下的痕迹。
“这不可能……”狄奥几乎失神落魄地停止了自己的船首装逼活动，退回了风帆下的阴影。“我在地中海仍然保持着白皙，不列颠的阳光明明很微弱，怎么可能令我变黑？”
“其实黑一点也很好看，不少人觉得暗色皮肤的人更加迷人。”杰兰特安慰道，他知道狄奥有多爱打扮，看他华美的衣饰，被橄榄油滋润的皮肤和用精油细细打理的头发，以及空气中隐隐流淌着的苦橙香气就知道。
杰兰特，你不懂。白皙，乃至苍白如雪的皮肤是贵族的身份象征，以区分体力劳动者与尊贵之人，如果失去了能隐隐透出血管的肌肤，不就意味着跟农民一样低贱了吗？狄奥在心里吐槽道，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书房里写作的，不谙世事的学者，暴露在烈日、雨水甚至冰霜中成为了常态。
但是他还是有必要批评杰兰特的时尚观。
“假如有一天肤黑能成为时尚潮流，那我将会成为无冕之王，世界之主！”狄奥讥讽似地说，摇了摇头。
注释：（1）再征服运动（西班牙语：Requista）：又译收复失地运动，718至1492年间，西班牙人反对阿拉伯人占领，收复失地的运动。